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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筋

时间:2021/4/24 作者: 雪夜彭城 热度: 428527
  柿花的疯儿子拉了满满一车煤球等在路边,柿花夫妇在讲生意。这当口疯子站在那里歇气。

  他脚穿解放鞋,上下身的衣服的底色都是蓝色的,上面沾了很多煤,大约很久没洗,很多地方成了黑色而且发光。肩上套着用乱糟糟的布片扎成的护肩,那就是说,拉车的套子留在肩上,疯子随时听取父母拉车的命令。这样子就像一头正在耕田的牛,主人在抽烟歇息,牛得站在水田里,轭套在肩上,等候主人的命令。除了像牛,他就像那种典型的疯子。卖煤的生意做好了,村民开始调侃柿花子夫妇:“鳅子啊,你俩开始享福了,疯子都可以拉煤卖了,你们就轻快多了。”鳅子是柿花的丈夫。这时他们的脸笑开了花:“好多了。别看我这疯儿子,力大着呢。”一些身上喷着香水的女人就把目光聚到疯子身上,死命地打量他,好像要从疯子身上找到一些自己要的东西。农村的生活太单调,缺少情趣或新奇的东西,来个疯子,自然就成了情趣所在。年龄似大非大的女人太缺乏自信,比如不被男人所钟爱,没有得到家庭成员如父母、公婆、儿女的足够尊重,有些觉得生活的无聊,有些自卑。突然出现一个年轻的疯子,怎么着都比自己差多了,自尊就在心中升腾起来,兴奋的神色就在红红的脸上明白地写着。有个脸上有些雀斑,牙齿有些爆的女子干脆走到疯子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疯子的嘴脸,一边说:“柿花呀,你儿子长得可以啊,眉清目秀的,可惜疯了。恐怕得的是色疯吧?求求神明吧,不定就好了呢。”疯子的眼睛一直望着天,对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视而不见。当女人说到色疯二字时,疯子的腮帮突然鼓起来了,牙齿好像在咬着什么东西。女人有些怕,躲到一边,一边讪笑:“柿花,你儿子不会扯女人吧?”柿花笑了:“我看着的,不会了。”鳅子倒是接上话头:“就是啊,俺都快六十岁了,这块累肉,要整死俺的。当初就是因为那个女孩的事,把他整疯了。伤了一根筋啊。”鳅子边说着边走到疯子的面前,用带着又破又脏的手套的手扒拉着疯子的头发,好像要找出那根伤了的筋,到底疯子的头上也没显出什么筋,倒是显出了一块伤疤。疯子依旧不改变头的姿势和眼神的方向,看样子他是早已习惯了父母这般摆弄他了。

  这当口,有两个孩子急匆匆地往学校赶,一边议论考试题,一个说:“袋鼠的英语单词写不出”另一个也附和:“俺老师自己也不会。”疯子突然信口而出:“kangaroo”。孩子没反应过来,看了疯子一眼,口里嘟囔一句:“疯子,会打人的,快跑。”于是飞速地跑去了。那些女人做出惊恐状:“说疯话了。想女人了,嘻嘻……”

  鳅子就笑着安慰大家:“没事的,大约是那根筋又动了。脑子倒也没有完全坏。”

  一个看样子有些文化的女人问疯子:“1加1等于几?”疯子没理睬,依然头望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做声。

  鳅子接上说:“就是那根筋,动一动,这贼就糊涂。”

  众人也就依然笑着议论着得色疯的人的种种异端举动。

  一个女人过来了,给鳅子送来了头天买煤球的钱。“四百只煤球,四毛六分一个,一共多少钱?”鳅子就向店家喊:“给我个计算器。”疯子突然开腔了:“一百八十四。”一个女人取笑:“什么八十四?你爹八十四还是你是八十四?我看你是十八岁吧,十八岁的姑娘一枝花哟。”大家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鳅子到底看出了众人的不善,开口阻止:“别取笑,他是因这个疯了的。”一边接过店家递过来的计算器,笨拙地在上面按着,最终还是放弃了,把计算器递还给店家,说:“俺眼睛不行,你给算算吧,四百只煤球,四毛六分一个。”店家报出数来:“一百八十四块。”

  柿花惊讶地叫出声:“俺儿子说一百八十四了。”鳅子把眼神转到疯子头上:“那根筋……”

  有文化的女人就沉下脸了,问鳅子:“你儿子到底是怎样疯了的呢?”

  鳅子叹口气:“四年了……

  华龙本来一直是班上的优等生。初三年级上学期,班上来了个景德镇转来的女生,个子高(超过班上所有男生的个子),长得特别的漂亮。会拉小提琴,把个《梁山伯与祝英台》拉得娴熟极了。但成绩却不怎么好,唯独作文好得出奇。华龙一下子就惊呆了,在他的世界里没有这么高、这么漂亮的女孩,没有小提琴,没有名牌服装,没有那古怪又令人渴望的香气……

  而这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下把他的某些沉睡的神经激活了。华龙再不对那些古怪的数、理、化难题感兴趣了,整节课偷偷打量那个女孩。女孩坐在他的前排最北一个座位。老师很快发现了端倪,问华龙:“你在看什么?”“看她。”华龙脱口而出。全班哄笑。华龙发现自己的失态,脸红得像喝醉了酒。

  华龙的成绩下降了,班主任找他谈话,华龙就低着头,一只手死死绞住自己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一只手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衣服上的污渍上狠刮。眼睛定格在自己的那双破解放鞋上。无任老师说什么,他就是不开口。

  在秋天的某个早上,很重的雾气,学生们到了操场准备做操,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大家寻声看去,发现一个男孩扯住了一个女孩的手,女孩在惊叫,男孩却不放手。老师们聚了过来,校长断喝了一声:“曹正虎,放手!”男孩松开手,吼了一声:“我就是喜欢她!”死命地朝校门口跑去……

  华龙的爸爸、妈妈来学校了,这是两个年龄有点悬殊的夫妇,男的长得猥琐,看上去是花甲之人,女的却四十刚出头。男的很丑,牙齿几乎全掉了,剩下一些布满结石的残牙脚,背驼着,脚穿解放鞋,鞋带是用塑料带代替的,头发已斑白,满脸的疣痕。女的倒是颜容不错,但穿的衣服一如丈夫,只能用“牵强附会”来形容,此外,就是脏。他们的活计主要是拾荒,间或也用板车拉煤球卖。家就在学校的院墙外,房子破烂得出奇。因为天天都来学校捡废品,所以全校师生都认识他们,男的叫鳅子,女的叫柿花。

  老师对他们夫妇说:“你儿子疯了!”

  鳅子夫妇惊讶地回应:“哦。”

  “要教呀,做家长的。”老师提醒。

  鳅子依然“哦”了一声。

  “带回家去,看好,要么动点硬的,杀杀他的色气。”

  “什么气?”这次鳅子没有哦。

  “就是想女人!”老师挑明。

  鳅子脸红了,当即发起火来:“什么东西,我整死他!前世的脸都让这狗东西丢尽了!”

  鳅子到教室把儿子拉了出来,儿子死命地挣扎,柿花、上课的老师也帮上了,到底把华龙拖走了。

  鳅子用铁链把华龙绑在楼梯上狠狠地打了一顿,华龙没哭,只是呆呆地扯自己的头发。鳅子灰心了,说:“看样子是伤了一根筋。”

  柿花就请了个业余的风水师到家里看风水,业余风水师就指点了一个绝招。

  柿花到学校找了教美术的彭城老师,要他画个梳妆台,再画了一把宝剑。趁第二天天未明,到南边的湖滩上烧化了。

  华龙要吃饭了。柿花就高兴地笑了:“真灵,俺儿子好了。”小儿子就带哥哥到烧化的地方看热闹,华龙就拼命地在胡摊上吼,任凭是谁也劝不了他回家。

  方圆十几里地的人都知道学校附近有个得了“色疯”的孩子。

  鳅子讲得有些累了,听的人好像也有些厌烦了,不再搭腔。鳅子就命令疯子:“走。”疯子就拉了空板车,往学校的方向走去。鳅子有点疑惑:“往哪走?回家!”疯子没有理会,加快了速度,往学校走去。鳅子夫妇只好快速跟上。

  学校刚过晚饭时间,几个老师站在操场上消遣。华龙把板车停下来,眼睛本能地看着天空。一个老师剔着牙走了过来,说:“曹正虎。我教过他生理卫生的。可惜,疯了。鳅子师傅,你儿子的病好了些吗?”鳅子接腔:“好的时候好,坏的时候坏,都让这块累肉整得俺日子难过。”鳅子催促儿子:“走呀。”疯子没有走,好像在等带着什么。鳅子忽然醒悟过来:“哦,这畜生老是一个人叨念这几句话,是要我问老师您了,说什么是性啊爱的,俺学不利索,还有,还有,什么是字碑(自卑)。我看他是要死了,字碑,不就是坟山上的东西么?”鳅子身上的汗味很浓,口气特别重,把老师呛得往后退。老师摆摆手,阻止鳅子的话头,“去去去,一个疯子的话那么计较干什么?”

  鳅子讪讪地立在哪里,有些尴尬。

  疯子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板车往前跑去。

  “疯了!天疯!地疯!人疯!我——没——疯——”这是疯子的声音,凄厉得吓人。

  疯子几年没在外面说过话,突然如此开腔,把鳅子吓懵了,鳅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命令老婆:“快,快,把他截住!”自己飞步往疯子冲去,一遍抱怨:“我个天!这是伤了哪根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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