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扒在窗前,向外眺望,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正转播着市里的录音报导,两个姑娘在接受记者的现场采访,讲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指导杀猪的心得体会。时代在召唤,妇女撑起半边天,男同志能办到的,女同志也能办到,彰显经过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新女性无所不能。石头坐在床头想心事,用手指尖掏着鼻子眼,说自己不大舒服,想早睡觉。迟司令闯进门,满身酒气解下腰间的皮带,坐在床头直甩脑袋。他醉得不轻,胳膊肘向外弯曲,两只手撑着膝盖上,歪着嘴,龇着牙,眼睛血红血红的。石头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酥软起来,抱起膀子紧贴在墙角上。
“你过来。”迟司令指着我说。
我也害怕,不敢靠近,垂下目光。
“你很傲……子弟干部,处处有优越感,是不是?现在不同了,工人子弟的天下……是你爸当厂长,好,你不过来……扬眉吐气了!”迟司令站在屋子中间,揪起石头脖领,把皮带塞向他手里。“你去……于艾平,教育石头!”
“啥?”
石头面色如土,抽着鼻涕,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我说错了……是教育于艾平。打掉傲劲……他的……要他承认反对我……”
石头不接皮带,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摆手退去。
“吃了你,”迟司令一下抽翻石头,扔过皮带,“他能!”
石头捡起皮带,也不是没有犹豫,他磨蹭着,转过身来。我顿时火冒三丈,心想你石头不也和我一样是个被专政的对象么,别人打我们还不够,你还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为什么不感到良心的谴责?不感到有愧?石头见我怒目横眉,举起皮带又放了下去。
“我叫你流红鼻涕……”迟司令一脚踢翻石头,咆哮,“给我打……你敢!”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了,石头当真抡起皮带,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他使出全力表现,一下比一下重,额头都冒汗了。
“打……哈哈,好玩……有意思……贫下中农子弟你是……”迟司令前言不搭后语,一屁股坐在床上,往后一仰,双臂抱在脑后靠住墙壁鼓励道。“他是狗崽子走资派……好表现……放你。”
我 震惊了,我愤怒了,不躲闪,也不哭叫,只感到浑身的血在往上涌。这是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一个小孩子,同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当给他专政别人的机会时(无论哪个孩子都不可能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变),为解脱自己就会变得如此凶恶,人的本性怎么是这样的?真是太没道理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盯着石头,低低说:
“石头,我不会放过你!”
“差不多了,”迟司令命令石头住手,点起一支烟卷,挪动一下靠在墙上的身子转向我。“审你……不他。”
石头惊呆住了,没想到迟司令还有这手──坐山观虎斗,拿我们双方取乐。
“于艾平,捡起皮带。”迟司令跳下床,用脚尖钩起皮带。“你……报复你。”
“不。”
“为啥?”
“你喝醉了。”
“老子……让你尝尝喝多的滋味,你……打不打我?”
我不敢看他,往后退去,尽量远离这个醉鬼。这样一来更激怒了醉鬼,他把烟头摔在我的脸上,抡起皮带打来。如果说石头力气小,打我还能挺住,那么迟司令刚打几下我就挺不住了。好在他喝得太多,没多大工夫酒力发作干呕起来,连两只脚都站不稳了,突然令人不可置信地踢开屋门走了,使我最后一刻侥幸逃过一劫。
囚室里重归寂静,寂静之中却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爆发。石头坐在另一张床上,匆匆投来一瞥,那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乞求。
“我说过不会放过你的,你还坐着,给我起来!”
我冲他大吼,说什么也得让这小子尝尝打我的滋味,这一点石头从我的神情里感觉到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血色从脸上消失了,出去打回来桶水摆在我的面前,流着泪跪下,求我先洗洗脸冷静一下,解释自己是被迟司令逼的,没有办法才动手,只能这么做。
那一刻他肯定以为我疯了,我也确实失去了理智,完全丧失了自制力,根本不想再听他解释什么。一个人在盛怒之下,也很难叫对方把话说完。我的瞳孔燃烧着火焰,胸膛里涌起一股狂野的力量,简直像一场雷鸣电闪的大风暴。我是一个无辜者,被造反派用暴力非法拉来受尽折磨,早想有个机会发泄自己郁积的愤怒。我扑过去将石头摔倒,双手掐向他的喉咙,什么都不想,什么都看不见,骑在他身上挥拳打去。我疯狂地打他,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一拳又一拳砸下去,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拳,任他哭喊挣扎,为我的屈辱,为我的自尊发泄出全部的愤怒。打得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鼻孔窜血,脸颊青肿,哼哼着,蜷缩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