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打怵的是晚上过堂。
迟司令心狠手毒,动起手来丧心病狂,不管是谁,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打你个半死就算手下留情(且不说一个人一旦沾染了鲜血,往后只会变得越发残忍了)。长期挨打的经验告诉我,最好装白痴,问你一句回答一句,拨拉你一下动一动地方。只要一手捂脑袋,一手捂胸口,保住这两个要害处没落下内伤,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硬伤和肿块过不几天会自行消失,内伤就非同小可了。比如有人打伤你的软肋,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却让你活受罪,好些日子都不能活动,甚至喘口气,吐口唾沫或咳嗽一下都疼。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迟司令用三角带打烂我的屁股之后,发现我总是站着不能坐下,于是强迫我坐在条凳上,不许靠墙壁,不许打瞌睡,不能倒下去,不能站起来,从我的痛苦中获得享受。他一边看我哭一边笑,说这是左派对付右派的最新措施。
我坐在条凳上,两只手支着膝盖,屁股底下犹如钢针刺进肉里,疼得汗如雨下。迟司令却盘腿坐在床上,和小不点交流起打人的经验。
“我昨天晚上去二楼办公室向厂造反派取经,看人家是怎么‘小会帮助’冯燕川的,够刺激!”
“我也见过……他们收拾……党委副书记马政坤。”小不点的眼睛浑浊,鼻子发红,结结巴巴说,“和咱……差不离。”
我看过造反派给冯叔叔贴的大字报,那大字报贴满他家的院墙,连屋门也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标语。上面说,我的父亲于渭生和冯叔叔、马叔叔是糖厂走资本主义的“三驾马车”,不彻底砸烂“冯、马、于反党集团”,糖厂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就进行不下去。至于什么叫“三驾马车”我还不懂,直至“文革”结束,我才知道,这个说法是由俄罗斯一首著名的民歌引申过来的。
“远去了,”迟司令得意地哼哼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你个狗日的走资派,不是带头耍滑头么,夏天穿棉衣,打下去就不疼了是不是?大爷让你扒光衣裳,一丝不挂地撅在中间,然后再动手。”
“他们……没、没撵……你?”
“我哥在场,没人好意思。”
“我那天见……他们收拾马政坤,刚看……一会儿,”小不点沉下脸来不无遗憾,“大人就把我给、给撵了出去……奶奶的!”
“他们可够绝的,一点点收拾冯燕川。他块头大,皮厚,扛打,我哥先用钢丝鞭揍他,他还嘴硬,再用三角带打得他满地乱滚。这个狗日的走资派,光惨叫不肯交代问题。我哥火了,出去找来根扁担,你不是扛打么,今个儿咱们硬对硬,看扁担硬还是你骨头硬?这玩意儿好使,没抡几下冯燕川就服了,惨叫着往桌子底下钻。那他妈也不行,你嚎几嗓子就饶你啦。后来连他的屎尿都打了出来,真带劲!”
接下去是一分钟的沉寂,但我觉得这时间长极了。
“咱们也……这么干,试试效果。”小不点若有所思,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
火柴突然冒出火花,两个打手抽起烟卷,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饭后茶余一样交流整人的经验,嘴巴朝上喷出一串串烟圈,品味着虐待狂特有的喜悦和快感(年轻的身体需要单纯的活动筋骨和不牟利的娱乐啊)。他们好像在谈论着一件非常奇怪,非常有意思的事,是一种消遣,是一种享受,绝对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并不时让我挪动一下屁股,加剧疼痛。我听他们讲着,那冷酷空虚的表情叫我毛骨悚然,头皮发麻,虽然我尽力克制着厌恶感,还是心里如同结冰,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你们是人啊!完完全全是人啊!一个人若认为他自己还是个人,就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给别人也留条活路。恶莫大于无耻。因为他们的行为太违反人性,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真能做到杀人不眨眼!
疯狂是一场比赛,作恶永远不需要任何借口。
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我被放出去后,厂里把这间囚室收了回去,学校的打手没地方做刑讯室,就把老师的单身宿舍派上用场。那时候刘小伙和侯字典都是未婚青年,他们因出身不好,自己又被打成牛鬼蛇神,有文化,人长得不错,也没有哪个姑娘敢嫁给他们,所以两位老师常年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里。打手们把他们的宿舍当成临时刑讯室,往往收拾一个老师时便命令另一个老师撅在外面,在人家的屋里毒打主人,和自己的家里一样有恃无恐。
后来,我被强迫参加劳动改造,和鬼队的老师生活在一起,才弄明白为什么像历史老师马历史那样倔犟的汉子,一身是胆,也被弟子收拾得摧眉折腰,服服帖帖。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何况在红卫兵的眼里牛鬼蛇神不算人,是畜生,根本就不能按人的法则看待。但即使是畜生,也架不住一顿扁担的殴打,何况老师们的血肉之躯!
这期间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撵走孩子们的点子。
办法很简单,耍个小小的手腕就轻松得手。
我发现迟司令和王官迷之间有矛盾,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迟司令野心勃勃,极不愿意低年级学生插手学校的案子,以确保他揪出我们的革命成果,向上级邀功领赏。搞出成就上报到市里的红卫兵总部,说不定捞个区、市小头目干干。我从迟司令的言谈举止中察觉,他好几次都讽刺不甘失败的王官迷,让他没事回家歇着,少跑这儿来瞎添乱。王官迷因诬陷栽赃我不成,威信急剧下降,他急于逼我承认他揭发的是事实,挽回影响和面子,只能趁高年级学生不在的时候,鼓动几个帮凶对我进行逼、供、信。
大概我已成为红卫兵向上爬的阶梯,谁都想从我身上找到突破口,逼迫我承认写过反标。有一回王官迷突击审问,用门弓子打伤我的胳膊,等迟司令晚上来过堂让我撅着时,见我怎么也举不起胳膊。觉得奇怪,问我怎么搞的?我道出实情。迟司令大怒,找到王官迷臭骂一通,说他干扰了校革委会的战略部署,再敢偷偷摸摸胡闹,唱对台戏,就要对他采取革命行动!
狗咬狗,一嘴毛,王官迷失宠了。他对我恨上加恨,恨不能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囚室里一下子清静许多,再不用每天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连红小兵们也望而却步,不敢轻易来折磨石头了。
平心而论,红小兵和红卫兵来闹腾也不无好处。本来校革委会是秘密指使红卫兵总部关押我们的,孩子们一来凑热闹,我和石头被关的消息不胫而走,搞得全厂职工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造反派再想保密也不可能了。为此,迟司令特别恼火,这也是他不许学生们再来闹腾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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