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的暴力在不断升级,天天来“小会帮助”石头,持续了一两个星期。
审讯极其乏味,无论造反派怎样逼供,还是挖不出石头的反动根源。
我在旁边大致听出他写反标的动机,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其实是一个堪称国际级的玩笑,动机再好笑不过了。造反派想小题大做,纯属无聊透顶之举。
事情是这样的,有几个“刺头”孩子欺负石头个子小,拿他不当回事,一不高兴就给他三拳两脚出气。石头报告老师说那几个孩子总欺负他,老师没看见有人打他当然不能批评人家。石头母亲心疼儿子,生老师的气,顺口说:
“老师干屁吃的,凭啥不管,她不是不管么,写个反标试试,看看她管不管!”
石头他妈说的是气话,没想到祸起肘腋之间,小孩子信以为真,当真写出“打倒毛主席”,在那个年代就成了天大的事情,叫家长吃不了兜着走。尽管石头每次都饱尝毒打,仍旧不敢供出母亲,这回他可知道儿戏不得,母亲会遭到批斗。所以造反派一深挖细究,刨根问底,石头就吭吭哧哧,吞吞吐吐。
开学了,我的囚室由冷冷清清到热闹非凡,像俱乐部。
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红卫兵、红小兵进进出出,他们都变成了野兽,没事就围着我们叫骂,起哄。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学生们本来生活就单调,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放学时就聚集在囚室窗前逗弄我们取乐,耍猴一样。有一群小淘气包,中午一吃过饭,专门扒在窗前进行侮辱我们的演出。他们做出各种怪相,挤眉弄眼,双手扒起嘴角,吐出舌头,拉成血盆大口,或是作出两只猪耳朵状,一边扇来扇去一边喊着顺口溜:
小石头,于艾平,
要你革命你反动。
不要脸,不要腚,
操你八辈野祖宗。
你要是露头伸出拳头吓唬他们,想撵走人了事。孩子们就往后退两步,根本不怕你,大声说你进行阶级报复,下次开批斗会就打死你,然后怪声怪调地起哄,龇着牙笑,朝我们吐唾沫、扔石子。你要是关死窗户躲进屋里不予理睬,他们越发得意忘形,闹得更欢了,拿起石块肆无忌惮地打碎玻璃,使你必须蹲在墙角里,躲避四下迸溅的玻璃碴。除非有红卫兵偶尔碰上,照他们的屁股踢上两脚,小淘气包们才骂骂咧咧地散伙。
要说我们的囚室变成俱乐部,一点儿都不夸张,这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
学校只上阶级斗争课,那是需要斗争对象有的放矢的,否则干巴巴在教室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英雄怎么能有用武之地?于是,我和石头便成为活靶子,有时干脆就是一种玩物,只要谁觉得没意思,都可以跑来斗我们玩耍。我的小小囚室三分天下,上午是红小兵的天下,下午是红卫兵的天下,晚上是校革委会的天下。一时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造反派,不管萝卜大葱还是蒜瓣,是块料都来实施“车轮战术”,对我们轮番进行狂轰滥炸。
红小兵们没有斗争经验,大多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狐假虎威,他们模仿着从大人那儿学来的套路,批石头时一定要我撅在一旁陪斗。我很快发现除了听之外不需要说什么,小孩子也根本不讲策略,无缘无故就折磨我们,净问些张冠李戴、听风就是雨的事情。三句话不耐烦起来,连打带骂,嘻嘻哈哈。既然这些孩子们不作出一些残酷的事情便不能相信自己有力量,又有什么办法?可见他们是有个娱乐的场所了,该多么高兴,开开玩笑而已嘛!
有一位作家说:“童年和少年,是人类最接近野兽的年龄,所以,也是无知和残暴的年龄。他们折磨人的手段愈残忍,就愈心安理得。”我奇怪,低年级学生好的东西没学多少,却把大人的脏话、下流话继承下来,张嘴闭嘴脏字连篇,砍瓜切菜般干脆利落。人性的藩篱已被拆除,道德的堤防荡然无存,这都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现实的生活。致使流氓式的玩笑突然有了庄严神圣的含义,叫他们的家长自愧弗如,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我如实将一次审问记录下来,以飨读者:
“石头,你跪下。”一个扁脸孩子一脚踹向石头的腿弯,跪不跪由不得他了。
“不老实交代,我揍你。”另一个胖墩儿鼓起腮帮上的肉疙瘩,一巴掌打向石头的后脑勺,样子很可笑。
“谁让你写反标的?”再一个小眼睛孩子问。
“谁也没让。”石头答。
“你放大臭屁,坦白。”胖墩儿的皮带应声落下去。
“哎哟。”
“是不是你妈?”
石头不喊叫了,喘一口气,歪着脑袋,极力想弄清他们的意思。
“肯定是你爸干的?”扁脸喝道。
“干什么?”
“干你妈。”
“我不知道。”
“叫你顽固,你知不知道?”小眼睛拽起石头的头发,左右开弓抽起耳光。
“知道。”
“白天晚上?”
“白天。”
“混蛋!”几个孩子一起拳脚相加。
“别打了,晚上,晚上。”石头捂着嘴巴求饶。
“怎么干的?”
“我……”
“不老实,揍。”
“我说,我说,骑在我妈身上。”
“是干还是操?”
“操。”
孩子们终于挖到反动根源,挤眼跺脚哈哈大笑。
石头被彻底制服了,他没办法自卫,也没办法躲避。
这是一种使人头脑麻木的经历,我始终以“喷气”式飞机状撅在一旁,无论腿、胳膊都不敢动一动,一动他们就说我不老实。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感到无聊至极,心脏憋得难受,因为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肉体的折磨难受得多,让我非常恼火,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待我?但我知道跟这些小孩子们没有道理可讲,你说了也没用,还不如不说少挨两巴掌。因为他们的行动都是自小到大教育的结果,我只能跟没看见或没听见一样,一连撅好几个小时陪斗。要是一直挺下去,腰部会疼得难以忍受,足以让人发疯。我变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烦躁,最后连自己也快无法控制了。
我盼着这种恶作剧早日结束,不再重演,脑子里一直琢磨,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他们不再来胡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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