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在窗台上,脑袋靠着手,盯着石叔叔的背影,凝然不动,直到他转过墙角消失在小松树丛中。心里的甜酸苦辣都涌上来,翻腾起伏。我想起我的父亲,多么渴望他能活着,也给我来送饭。人往往在一瞬间可以回想起很多往事,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闪过我闯过的一次祸。
那时候父亲还没被放逐出哈尔滨,我们家住黑龙江省劳动局大楼六楼,楼顶上是水泥平台,父亲在下面的四楼办公。孩子们在一起打赌看谁胆大,敢站在楼顶的平台上单腿鹤立五分钟,就能赢一个新乒乓球。小朋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试试,我生性好强,毫不迟疑地爬上平台,当真紧贴楼边单腿鹤立起来。下面的孩子用双手做成一副副“望远镜”,正架在眼前往上看呢,看到我立刻欢呼起来。欢呼声惊动办公室的一个阿姨,她出来一看就吓晕了,慌忙跑去找我的父亲。楼高风大,我一只腿金鸡独立着,身子忽忽悠悠晃动,随时有摔下去的危险。其实我也不敢往楼底下看,只望着天空就不觉得眼晕了。我一心想显示英雄气概赢乒乓球,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注意楼下的情况,没料到事情闹大发了,机关的叔叔阿姨都跑出来,大家在楼下拉开一床棉被时刻准备接着。我一看就傻眼了,这还了得,父亲知道准没我的好果子吃,身子一歪好悬没站稳。“别慌,”父亲微笑着出现在平台上,一边看着手表,一边举起一支奶油冰棍儿。“还有半分钟,坚持住,儿子。”
由于父亲的鼓励,我稳住身子坚持下来,我怕挨揍,双脚落地后并没有离开楼边,和他谈起判来:
“爸……你不生气吧?”
父亲摇头,眼睛仍没离开我的面孔。
“不打我?”
“儿子,你赢了,过来吃冰棍儿吧。”
“也不告诉我妈?”
“你放心。”
我犹豫不决,因为淘气他没少揍儿子。
“我说话算数。”
父亲伸过一只手,我胆子壮了,走过去,况且那支冰棍儿吸引着我。父亲一把抱住我剧烈地喘息,我都感觉到他胸口在擂鼓。他脸色一变抡起巴掌:
“你还想吃冰棍儿,都快把我吓死啦!”父亲用胳膊夹着我走下平台,除了教育我一顿外,其他方面都遵守了诺言,我哭够便吃掉那支快化完的冰棍儿,他也没告诉母亲。日后,他给我买回一盒乒乓球说:
“我打你是让你记住,勇敢不等于盲目冒险!”
这一切,就像孩子们的事那样很快就被忘记了。父亲死后,母亲跟我回忆说:
“当时你小,不懂事,你爸爸不稳住你,大家在楼下一喊,你一心慌,不就摔成八瓣啦!”
此刻我却希望父亲能再次微笑着看着手表,鼓励我说:“坚持住,孩子。”哪怕他能再打我几巴掌,教育教育儿子也好……石头刚刚进来,造反派对他比我客气多了,我被单独囚禁四十多天,至今也不允许和亲人会面,还是我逃出去那回才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他们却允许石头的家人来送饭,这样的待遇,我连想都不敢想,这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剧了我的痛苦感。
又过二十年,我写出诗歌《关于父亲》,以怀念我刚正不阿的老爸:
我记不得父亲了
只记得,我闯了祸
哪怕躲在床底下
整整一夜不敢出来
也躲不过他雨点般的拳头
我常常暗自庆幸
他总是很晚很晚才下班
我巴不得他永远也不回家才好
我羡慕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
他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甚至没掉一滴眼泪
再也不用避开他严厉的目光了
再也不用委屈地哭个半夜了
再也不用没进家门就编瞎话了
当母亲清明扫墓的时候
当母亲过年温好酒的时候
当母亲一个人搬煤上楼的时候
当母亲念叨我长得
快要和父亲一般高的时候
真的,我真想再见到父亲——
听他疲惫地敲开家门
看到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我希望他能再打我几下
(可能我至今也不会让他满意)
暮色一点点变得浓重,树木、楼房、花池和对面墙壁都暗淡下来,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依靠,泪水不觉间模糊视线。
“妈妈,妈妈,我想你,快来看看我呀!”我控制不住自己,朝家的方向喊叫起来。
我想我的喊声一定有天人感应,亲缘感应,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感应,无论母亲在家里干什么,她都能放下活计倾听到我的声音。也一定会站在院门口,遥望着我囚室的方向,泪流满面地呼唤我的名字。但是我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喊声在夜空中震荡,空旷而悠远。我狼一样嗥叫着,捶胸顿足,用额头撞向窗框,又两手捂住胳膊,趴在书桌上。石头没动勺子,捧着饭盒发呆,见我痛哭也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们两个孩子哭成一团,哀感天地。我和石头的感慨不同,他是恨自己为什么干蠢事,自作自受?我是因为他有这么好的父亲来送饭,自己却见不到想得快要发疯的母亲……
传达室的阿姨又来送饭了。
那天晚上,我哭了半夜,一点儿不饿,也没动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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