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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70)

时间:2021/4/20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05974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四章 狱友小石头

  一

  糖厂子弟学校放完暑假,开学了。

  沉寂一个多月的白土地又喧哗起来。

  我纳闷,无论什么地方,一缺少孩子就会变得死气沉沉。除了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时而播出批判糖厂“冯、马、于反党集团”的大会实况外,其他时间什么动静都没有,连鸟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甚至都听不到它们的啁啾声。学校一放假,几百个孩子都雨水渗进泥土中一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而一开学呢,他们又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充满勃勃的生机。满院子都是欢歌笑语,都是脚步声,各种各样的鸟儿也尾随孩子飞回来,一天到晚在树枝间蹦来跳去,鸣叫不停。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糖厂大院地处市郊,紧靠荒野和滚滚滔滔的嫩江,有的是玩耍的地方。一放假,孩子们便有如撒开欢儿的羊群,奔向大草甸子,奔向大江,奔向大自然。他们可以采黄花菜、逮蝈蝈、钓鱼、游泳、摸蛤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既然知识越多越反动,搞不好变成“臭老九”,还得挨批挨斗,劳动改造,家长也就不再强迫孩子留在家里复习功课了。大热天别闷在家里憋出病来,只要不惹祸由他们疯玩吧。

  尽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打击和不幸降临头上,有一点我清楚了,他们暂时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稍感欣慰的是,我再也不是孤孤零零一个人,有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做伴了。

  一个炎热夏日的上午,囚室里又关进一个男生。他比我低两级,姓石,家住道北,是个工人的孩子。我过去不认识他,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石头。

  “看着他,于艾平,这是命令。”迟司令对我说,“要是跑了就拿你是问,让他好好反省罪行。”

  迟司令走半天了,屋子里剩下我和石头两个人,我扒在窗台上,倾听外面的动静,以防红卫兵并没走远,躲在某个地方监听我俩说什么。学校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伴着树叶的簌簌声飘进敞开的窗户,又消失在房间里。我终于放下心,转过身子注视石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石头站在另一张床旁,比我矮半头,一个小细脖支住大饼子脸,蒜头鼻子,老把脑袋歪向一边,仿佛脑袋太重,有点儿支撑不住的样子。看得出他刚挨过揍,一身黄布衣服粘满尘土,眼角挂着脏兮兮的泪痕,横一道竖一道,牙花子往外渗血。似乎还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是和谁在一起。

  “你叫石头吧?”我站在窗口搭讪,多少有些不自然,“先洗洗脸,睡那张床。”

  “不,我要回家。”他一屁股坐在床板上,臂肘撑在并拢的膝盖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大哭,泪水不断从指间淌下来,顺着手腕流下去。

  “别哭,你怎么啦?”

  “我……他们打我啊!”他的肩膀抽搐得更厉害了,“不让我回家!”

  “哭有啥用,为什么打你?”

  “我和同学打架,写反标了。”

  “写什么?”我对他的回答十分意外,“不能胡说,写什么?”

  “打倒……毛主席。”他歪着脑袋,断断续续说,用手背擦起鼻涕,又是一阵呜咽。

  “真的,那不是找死么!”我火了。

  “我不知道。”

  “这还想回家,他们能放过你么!”

  “我想我妈。”

  我为他难过,却找不出一句安慰话来,只得由他哭去,至于我,一个人囚禁了这么久,非常渴望与人接触。石头抽抽搭搭地说要回家,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却没有夺路逃跑。可能是即将临头的不幸,连同那未知的恐惧把他压坏了,没有胆量逃跑。也可能听迟司令交代过要我看住他,而我又是比他力气大的高年级孩子,怕我揍他。当然,我不能让他逃跑,一定得履行职责,否则造反派也饶不了我。石头一个人哭够了,捂起脸颊垂下头去,偶尔发出几声啜泣。他没法儿安静地坐着,走到窗口朝一边眺望,隔着玻璃,观察外面的景物,又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身向窗口的另一边望去,渴望近在咫尺却得不到的自由。

  中午,没有人给他送饭。

  传达室的阿姨给我送来午饭,大茶缸里有一个大饼子,两个咸鸡蛋。惺惺惜惺惺,我二一添作五,把大饼子掰成两半,又分一个鸡蛋给石头,他推开食物仍旧出神。我知道他刚进来火大,吃不下东西,将心比心,我刚刚被关进来那几天不也是不吃不喝,大部分时间都把头搁在窗台上,哭一阵,困一阵,又无精打采地向外面看一阵么。我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喂起拉拉蛄,这些日子,拉拉蛄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一直陪伴着我,一个星期走马灯似地过堂把我的小伙伴吓坏了,再不敢轻易地钻出床底,肚子也饿得瘪瘪的。它艰难地爬行着,爬一阵,歇一阵,看上去非常虚弱了,现在能有机会安安静静进食,别提多开心。拉拉蛄大口嚼着大饼子渣,时而警惕地抬起脑袋,竖起触须望一眼石头。我安慰拉拉蛄: 

“没事,吃吧。”

石头不知道我在跟谁说话,睁大泪眼四处察看。我笑笑,没有解释,仿佛一切都很正常,时间一长他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下午没人来,我们只简单地交流了几句。

  “他们打你吗?”石头不停抽着鼻涕,比先前平静些,抹着眼角问我。

  “打。”

  “打得狠么?”

  “那还用说。”

  “为什么打人?”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恐怖神情,简直使人难以想象。

  “好玩。”

  “你受得了么?”

  “硬扛着呗。”

  “他们啥时候放你回家?”

  “不知道。”

  “他们也会打我么?”

  我缄口不语了,十指交叉,掌心朝下,使劲拉直两只胳膊,心想羊落虎口还用问吗。在这一点上我不会错的,造反派肯定不会放过他,何况这种念头本身就不切合实际,事到如今也只好忍受了。

  石头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抱着脑袋趴在光板床上辗转反侧,完全可能,心里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我们各自待在一边谁也不开口。我非常想问石头,为什么要自找倒霉写反标?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还是克制住自己保持沉默,等待几天,他情绪恢复正常受不了寂寞,会主动搭话告诉我原因的。

出乎我的预料,他并没有交谈的兴趣,望着外面,一站就是半天。

  傍晚,石头的父亲来送饭了。石叔叔是个矮个子工人,穿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双眉紧锁,一脸痛苦与无奈。他给儿子带来铺盖卷、脸盆、毛巾等日常用品,从窗口递进来麻烦我帮着铺开。石叔叔没有进屋,大概造反派警告过他不许和儿子接触。他站在窗扇前,把饭盒放在窗台上,狠狠地数落儿子一番:

“你呀,小石头,我怎么教育你都不听话,都淘出花来了,干什么不好,干这种糊涂事!那是闹着玩的么,要掉脑袋的,你这条小命值几个钱。你都这么大了,缺心眼咋的?唉,叫你爸爸丢人,我恨不能揍死你,免得别人收拾你!”

  石头坐在床头上,并没有接饭盒,耷拉着脑袋不吭气。

  “还有你那个糊涂妈,孩子受点儿欺负,忍了呗,人熊不死,娘俩都傻到一起啦,也没跟我说过这码事!”

  我走过去,接过饭盒,递到石头手中。

  “我不是存心的。”石头捧住饭盒,又流泪了。

  “该吃饭吃饭,别折磨自己,咱可是贫下中农子弟,属于一时糊涂犯的错误,没什么大不了。好好向老师承认错误,争取早回家。不过,不该说的别瞎说,让人看笑话,你妈的心都操成两半了。”父亲心软了,压住火气,他咳嗽了一下,两手揉揉喉咙,话里有话安慰儿子,当着我的面不好明说。“过来吧,我不揍你,天大事儿有爸顶着,谁让我养个不争气儿子!我这就去找学校的领导谈谈,都是我管教不严。石头,你过来呀,听见没有,爸给你擦擦鼻涕。”

  父亲等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些,拿出一块手帕,仔细为儿子抹去眼角泪水,擦干净鼻涕,擦干净双手,摸着他的脑袋嘱咐:

  “你们俩在这儿好好处,别打架,我想法尽快接你回去,这回可得听话啊!”

  临走时,石叔叔看了看我,叹口气:

  “可怜,孩子,我送的饭挺多,你们俩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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