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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69)

时间:2021/4/18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15128
  三

  我的囚室变成名副其实的刑讯室,一连几天,我都站在门外向毛主席请罪,等待着下一个来接受“小会帮助”的老师。

  我不断猜测下一个是谁?等来的是体育老师刘小伙。

  远远见他从走廊门口走来,多想打个招呼啊,可是我不敢,只能默默看一眼。刘小伙没有侯字典脸上的那种恐惧,进门前还挠挠自己的鬼头,半转过身子对我眨着眼睛笑了一笑。造反派知道刘小伙不好对付(体育老师浑身肌肉,比斗他的红卫兵还高半头),今天晚上来的人特别多,除小不点、谭老西子、大眼贼等四个老牌干将,还跟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初三学生。我心里为刘小伙难过:“刘老师啊刘老师,大祸临头,你还笑,用不多久就会哭的!”

  屋里马上吵闹起来,我不想再听里面的打骂声,惨叫声,努力回忆和刘小伙在一起的日子,借以摆脱残酷的现实。我想起刘小伙上体育课时的英姿,他总是身着天蓝色的运动服,脚下穿一双白色的网球鞋,手腕上戴一只护腕,胳膊肘夹着教案,站在学生面前大声说:“同学们好。”全班齐声回答:“老师好。”然后带领我们绕操场跑一圈热身。刘小伙夏天教我们游泳,踢足球,打篮球,打乒乓球,冬天教我们滑冰,打冰球。下雨天不能上室外课,他就给学生讲有关体育的故事,读玛拉沁夫的小说《花的草原》……又想起刘小伙和我们一起去蹲宿儿,起撅达钩,钓嘎牙子鱼,睡羊草垛,遭遇老头鱼夫妇……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脸贴着墙,沉浸在一幕幕往事之中,屋里的声音还是传进耳眼。

  “我不是什么‘冯、马、于反党集团’分子,孙志刚也没组织我们参加过反党集团。”刘小伙争辩道。

  “你是保皇派!”有人喘着粗气吼叫。

  “地主的狗崽子,臭狗屎!”

  “揍他个狗娘养的。”

  “同学们,住手。”刘小伙喊道,“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谁是你的同学,老子今个儿要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迟司令的嗓门最大,声音的分贝比别人高出一倍。屋里群情哗然,乱作一团,茶缸、水桶、条凳、床板全被撞得叮叮当当响动,呼喊声、吼叫声、喘息声、厮搏声搅在一起,此起彼伏。可能刘小伙抵挡棍棒了,也可能他推倒凶手了,红卫兵全尖声嚷嚷:

  “刘小伙,你敢还手,照脑袋打!”

  “摁住……压住他。”

  “快把绳子递过来,动作快点儿。”

  “让你的腿乱蹬……还有手腕……再绑紧些。”

  “拉住这头……这下行了,勒死这个混蛋……使劲!”

  “哎呀……哎哟哟!”刘小伙发出阵阵惨叫。

那叫喊拖得长长的,忽高忽低,其间夹杂着声声尖叫。而这时的打手们,又是咆哮,又是责骂,又是凶狠而厉害的讥讽。我不由捂住耳朵,紧紧捂住,捂得耳朵都失去知觉。而那些打击声每一次落下都像打在我的身上,引起一阵阵痉挛和抽搐。觉得我的神经要绷断了,太阳穴要迸裂了,骨节与骨节之间,皮肉与皮肉之间,有一种凶猛的东西左冲右突,鼓得整个人都爆炸了,炸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我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瞎子,既听不到也看不到周围的残忍和丑恶,眼不见心静。此刻我才懂得,为什么有的走资派在批斗大会上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冲破窗户跳下高楼……

  是夜,红卫兵小将又一次取得伟大胜利,刘小伙真是“站着进来爬着出去”的。

  我不得不佩服体育老师身体强壮,一般人受完重刑早就动弹不得,他却满身血污地爬出门口。夜深了,打手们都赶回家睡觉了,有两个家住道北的孩子命令我站在门口彻夜请罪,自己躺在那两张床上呼呼大睡。刘小伙在门口趴好长时间,才呻吟一声,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我见他晃了一下,伸手去扶,他却皱着眉头推开我,示意屋里有人不要连累我。然后双手扶着走廊的墙壁一小步一小步挪进盥洗室了。

  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放水声,那么急促,那么猛烈,老半天也不停止。我担心刘小伙在里面晕倒了,出事没人管,非常想看看,又怕那两个红卫兵没睡踏实,不敢动。好不容易听到屋里传出鼾声,这才松口气,赶紧走向盥洗室。昏暗的灯光下,刘小伙正趴在水龙头下任凉水冲击着头部,他只穿着运动裤衩,赤裸裸的身躯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好地方。看得出他是刚刚冲洗过身子又冲脑袋的,人摇晃着脑袋,让水流久久地冲击着。突然,他的脑袋抵住水池子不动了,肩膀颤抖起来,那是人在极端绝望时痉挛的啜泣,连整个后背都抽搐不已。可是我不能过去,也无法安慰刘小伙的痛苦。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一个体育棒子,都无法承受运动的打击和压力,我一个孩子又能说些什么?

  那天晚上,刘小伙在盥洗室里哽咽了很久,我站在外面陪着落泪,为他,也为我自己!

  在其后的日子里,学校清理阶级队伍,造反派先后“小会帮助”了副校长赵关键,历史老师马历史,外语老师陈斯基,算术老师董振清。学校鬼队的成员无不轮番过了一遍筛子,没死也得扒下一层皮。母亲通过郭叔叔了解到我的情况,痛不欲生,她在窝窝头里藏了个纸条,上面写道:

  “艾平,认了吧,保住命要紧,把一切罪状都往妈身上推。”

  我理解,屈服的目的在于减轻眼下的痛苦,母亲是让我少挨两次打,别被造反派折磨死,保住一条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我满眼都是鲜血,满耳都是惨叫,心灵枯萎了,意志也快垮了。这个时候他们进行突击审问,要我承认什么我就会承认什么,要我揭发什么我就会揭发什么。偏偏老天有眼,造反派忙于揪“冯、马、于反党集团”,抱大金娃娃,暂时顾不得理睬我这条落水狗,再也没有逼供。

  今天,当我再一次回顾过去,真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可能一个孩子还不懂事,每日里懵懵懂懂熬日子,漫无目的地活一天是一天,造反派绞尽脑汁,用“挤牙膏”的方式挤我揭发父母的罪行也无济于事。不管他们如何威逼利诱,花样百出,一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连编瞎话的本事都没有,没经历的事情你也无法编造。也仗着当时年幼无知,才使我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侥幸活了下来,这也自然,也很正常。倘若年龄再大一点儿,多少懂得点儿道理,用不着再浪费时间,肯定走我父亲的道路和造反派以死相拼了。尽管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我不可能这样活下去,总是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做人的权利,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活着跟死有什么两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人不是石头,就是块石头也会被压碎的。

  我至今也想不通,我的母亲和老师们,是怎样在那腥风血雨中熬过漫长的十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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