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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68)

时间:2021/4/18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17877
  二

  我等待着,整天等待。

  有人说,骗子最坚决的是要维护他的诚实,懦夫最坚决的是要维护他的勇敢。我知道王官迷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放过我的。他炮制的“反标”事件不能落实,自己无法下台不说,还将声名狼藉,威信扫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我一个人死中求生,四壁萧然,形影相吊。我一筹莫展,好多天也没有人理睬,心情灰到极点。外面偶尔传进孩子们的嬉闹喧哗声,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剧我与世隔绝的痛楚。我几乎已经估摸不出时间的早晚,尤其是在晚上,我常常从噩梦中醒来,以为是早晨,结果发现单身宿舍的职工还没睡觉,长夜才刚刚开始碴比量头顶划一个道道,看我长没长高?门框上已划出四十多个道道,证明我已被囚禁四十多天了,在我的记忆里,就。每天,我都照旧观察拉拉蛄吃东西,把它捧在手心,欣赏它笨拙的摸样,或者站到门框前,用玻璃像几年的时间。传达室的阿姨照例不许送饭的姐姐妹妹见我,由她转交饭盒。母亲总是变着花样为我做饭,调节我的胃口,我体会到一颗破碎的慈母心。

  造反派又花样翻新,把我这间小小的囚室,变成“小会帮助”的秘密据点。

  忘记了是哪一天傍晚,晦暗的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愈来愈弱,我刚刚打开电灯,端起大茶缸准备吃饭,迟司令就手持钢丝鞭闯进来命令我滚出去,站在门口低头反省。我放下勺子走出门外,靠着墙角面壁而立向毛主席请罪,不知他们又要耍什么鬼把戏?走廊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谭老西子、小不点和大眼贼押着语文老师侯字典走了过来。即那个找我的父亲,问“笤帚和拖把的故事”那篇作文是否家长帮助孩子构思的老师。

  “文革”前,母亲认为侯字典业务能力强,工作兢兢业业,一直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每次将他的入党申请报上去,糖厂党委都说再考验考验。“文革”开始后,侯字典因为是母亲的“红人”,富农出身,按阶级斗争的理论来说本质就是反动的,自然在劫难逃,立即被红卫兵揪出来变成“小爬虫”。侯字典的腋下仍然夹着那本《新华字典》,被推推搡搡地走到门前。他佝偻着脊背,面色苍白,习惯性地用手指往上戳戳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凹陷的眼睛里充满恐怖、悲哀和无奈。侯字典求救般扫了我一眼,可是我无法解救他的劫难。一瞬间他仿佛横下一条心,眯缝着眼睛镇定下来,保持着师道尊严,整整衣襟,拍掉衣服上的尘土和草屑。显然,他是从劳动改造的菜地被直接带到这里来的。

门锁住了,我竖起耳朵倾听动静。

  “侯字……典,你瞪什么眼,撅……着。”小不点结结巴巴呵斥道。

  “侯字典,你想明白没有?”迟司令大声地命令,“抬头,交代你们参加糖厂‘冯、马、于反党集团’的罪行。”

  “我没参加过什么‘冯、马、于反党集团’。”侯字典委屈地分辩。

  “那造反派栽赃了?是不是?”

  “不不,我连‘冯、马、于反党集团’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胡说,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谭老西子吼道。

  “我整天劳动改造,没学习好。”

  啪的一鞭子响,侯字典“哎哟”一声。

  “侯字典,把衣服脱了。”

  “脱衣服?”

  “让你脱你就脱,脱不脱?”

  啪啪啪,又是几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呼啸声。

  “哎哟,我脱,我脱。”

  “你今天不招供,就别想从这屋出去。”迟司令恶狠狠道,“说,你和孙志刚是怎么密谋策划,参加‘冯、马、于反党集团’的?”

  “红卫兵小将们,我们整天老老实实改造,没密谋,也没组织什么反党集团。”

  “执迷不悟!”

  屋里的拳打脚踢声,皮鞭呼啸声,身体訇然倒地声,满地翻滚声,惨叫声乱糟糟交错在一起。我的脊背靠在墙上,全身紧张地挺的笔直,粘在了墙上似的,一动不动。

  “哎哟哟……求求你们,别打了,疼死啦……”

  “他奶奶的,打死你这个顽固派!”

  “叫你装死,叫你装死!”

  惨叫声戛然而止,之后,一阵寂静。

  “娘的,这‘臭老九’不扛收拾,几下子就过去啦!”

  响起一阵泼水声。

  我想象着屋里的情景,毛骨悚然。侯老师一丝不挂地撅在屋中央,语言已对人毫无用处,忍受着毒打,满地翻滚。钢丝鞭在身上抽出一条条血道子,惨不忍睹,仿佛那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一条没有生命的皮囊。可能哪一棒子击中了要害,人昏死过去,打手们又获得了一次残忍的满足,反而觉得很自在,处之泰然,拎起墙角那桶水泼在侯字典的脸上,刺激他慢慢地苏醒过来。这对我来说,不足为奇,也是我多次经历过的凄惨情景。

“侯字典,站起来,撅好。”沉寂好长时间,迟司令又开始审问。“我问你,孙志刚是不是送过你几斤大米?”

  “送过。”侯字典呻吟着说。

  “这就对了,要不,她凭啥拉拢你加入‘冯、马、于反党集团’?”

  “不,你们记错了,我交代过。那是‘文革’前,有一次感冒,孙书记作为领导关怀下属,送给我熬粥喝的。”

  “操你妈的,还保她!”

  “我是个教师,实事求是。”

  “你是鬼!”

  “是人。”

  钢丝鞭呼啸起来,惨叫声复起,强烈刺激我的心灵。这是我除自己经历“小会帮助”之外,头一次完整听到“帮助”别人的全过程。差不多大半个晚上,他们都这样反反复复逼、供、信,打了又问,问了又打。因为审讯者对被审讯者的供词永远不会满足,一旦一个人被打开缺口,无论你的供词多么不真实,造反派都会继续施加压力让你承认更多的罪状,以满足他们自己的斗争狂。我又累又饿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盥洗室里偶尔有单身职工进出,也不会留心一个孩子在干什么。我快挺不住了,将额头抵在墙壁上迷糊着,不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折磨完侯字典。

  深夜时分,门开了,小不点将我拖进屋里。从走廊猛一进入明亮的充满烟草味的屋里,我的头脑里一片模糊,烟气腾腾的空气里也一片模糊。我适应好一阵子才看清周围情形,这种野蛮的场面无异于人间地狱(但愿我永远也不再看见第二次),吓得连退几步。打手们狞笑着坐在床边摆弄着凶器,嘴角叼着烟卷吞云吐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那个高兴劲还没完呢。侯字典赤条条地躺在地上,人事不醒,到处都是血水,到处都是烟蒂。我判断不出侯字典已经昏死过几次,下意识寻找着他的眼镜,心想那副高度近视眼镜就和母亲偷偷给我的止痛药瓶一样,早该打碎了。转眼之间发现眼镜和《新华字典》都在床上,摆在他的衣服一边。看得出侯字典是被打出经验,一进屋门就做好充分的准备了。

  “于艾平,”迟司令说,“不许你跟任何人透露我们的革命行动,否则,扒你的皮!”

  我低头不语。

  他们警告过我,滚蛋了。我听到杂乱的脚步逐渐远去,走廊里恢复安静,忙俯下身子摇侯字典:

  “侯老师,你醒醒,醒醒。”

  他一动不动。

  看情况侯字典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听母亲说,人不能睡又阴又凉的水泥地,睡久身体会落下毛病的。我试图把他搬上床,无奈力气太小搬不动他的身躯,想了一想,我拿起棉大衣铺在地上,希望他自己翻滚上去,等了半天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只得跪坐在他的身边出神。过去,我听母亲说过送侯字典大米的事,这算什么,同事有病了,母亲关心他是个单身汉送点儿东西表示关怀,反倒成为抖搂不清的罪状?正直的侯字典却从不肯往母亲身上栽赃,胡说八道。母亲过意不去曾劝他说:

  “小侯老师,造反派要怎么说你就说吧,尽管往我身上推,应付一下他们,免得多受折磨!”

  侯字典文绉绉地认真道: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孙书记,随便栽赃是人格问题,以后我怎么为人师表?”

  现在回想起来,他是一个多么不谙世事的天真人物!

  我站起身,到盥洗室打回一桶水,拧湿毛巾给侯字典擦去嘴角的血迹,将棉大衣盖在他的身上。他仍旧没醒,我熬不住了,脑袋一歪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大衣,侯字典却不见了,地上的血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显然,他怕难为情没有打扰我,自己穿好衣服劳动改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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