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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66)

时间:2021/4/18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17216
  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早晨醒来,又一个人躺在特殊监狱里。

  我脱掉臭哄哄的裤子扔在地下,光着屁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一只大苍蝇在床头撞来撞去,那只拉拉蛄在床下沙沙地爬着,从一个墙角爬向另一个墙角。我感到浑身发软,太阳穴发紧,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脑海里又闪过刑场上的情景,过电影一般惊心动魄。

  我合上眼睛,竭力把那一幕幕惨剧拒之脑海外,保持清醒,控制住自己,但是做不到,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想象之中,不能自拔。我在想黑眼镜死后,医院把他的尸体拉进解剖室,正在肢解没有脑袋的身体,内脏、四肢都被分开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他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我在想他的战友大分头,此刻正走在通往监狱的道路上,狱警已剃光他挑战似的头发,他要在荒凉偏远的劳改农场改造一辈子,永远也回不了家……我在想那个短辫儿姑娘,为什么判处她两年教养,也决不屈服?她不是为自己流泪,而是为牺牲的战友黑眼镜流泪……

  这些想法不太清晰,也不太明确,会经常中断,由意外的想法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路上。即使刚刚努力获得些平静,随后又怀着更大的悲痛,重新陷入深沉的、无法解脱的绝望中,产生同样的想法,人几乎变得疯癫狂乱了。我希望自己永远也别清醒,远远离开那恢复知觉的时候,一直睡到痛苦完全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该多好!

  一连几天过去,我始终昏睡,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状态,好像躺在秋千或跷跷板上,连水泥地面和房顶都跟着起伏晃动。一会儿,打摆子似地颤抖,一会儿,又满嘴胡言乱语。一会儿,和大分头一起喊叫:“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一会儿,又和那个短辫儿姑娘在一起,抽泣不已。我想站起身子走走,可爬不起来,我心里难受,真想放声痛哭,泪腺却干了。我伸出双手抱住脑袋,使出身上最后的力气,企图阻止自己再思考什么,可是纷繁的思绪从不停止,完全主宰了我的情绪,没有一定方向,始终无法休息。造反派的这一招儿极为恶毒,他们是想从精神上折磨我,摧毁我的灵魂,而且这种精神的摧残要比肉体的伤痛厉害得多,是最坏不过的,让我终生都摆脱不掉那惨痛的梦魇!

  迟司令已达到预期的目的,一连几天都没露面。

  小屋里又恢复正常,闷热、潮湿、寂静,除了隔壁的单身职工上厕所、洗脸、刷牙,很少有动静。俱乐部的大喇叭仍旧没有播音,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死寂之中,无声无息。传达室的值班阿姨照例给我送饭来,恪尽职守。母亲可能还不知道我的遭遇,身心都受到极大伤害,人快崩溃了,大茶缸里仍旧盛满好吃的饭菜。但精神的伤痛完全抑制住了我的饥渴感,什么好东西我都不想吃,也咽不下去。尽管肚子里空空如也,叽里咕噜,连屎都拉不出来,我一拿起食物就恶心得要命,反胃。我感到非常虚弱无力,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次,传达室那位面无表情的阿姨送进下顿饭来,又面无表情地将原封未动的上顿饭拿走。我怀疑她天生就是个机器人,没有感情,冷若冰霜。我的伙伴拉拉蛄饿急了,竟拖着肚子爬上床咬我的手,我把它拨拉下床去,从大茶缸里拿出块馒头扔过去,烦它打扰我!

天气闷热,扔在地上的裤子散发着屎尿的气味,弥漫小屋,臭气熏天,我不得不穿起短裤强挺着下床去盥洗室洗裤子。午睡时间到了,单身宿舍里显得空空荡荡,窗外静得出奇。劳动布不好洗,见水后变得很硬,又没有肥皂,我只得硬是用手搓洗裤裆里的屎尿。我慢慢地搓洗着裤裆,再搓裤腰,最后搓裤腿,拧成一团揉来揉去。几天没吃东西,身体虚弱,没洗多大工夫便气喘吁吁。我听到背后有人进来,并没有回头,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人。我不想讲话,也不想听别人讲话,只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自从上次陪绑回来之后,他们虽然没在刑场上枪毙我,却把我心底的许多东西都击碎了。人,在我的心目中变得狰狞恐怖,如此不可理喻。我曾两次遭遇过狼,但不怕狼,怕人,我觉得和拉拉蛄在一起,也比和人在一起好得多!

  “艾平,我帮你洗吧。”

  响起熟悉的山东口音,我回过头来,是郭叔叔。

  “不,快洗完了。”我漠然地谢绝。

  “怎么啦,孩子?”郭叔叔关切地问。

  “没什么。”

  “为啥不吃饭?你妈都急死了,托我来看看。”

  “吃不下去。”

  看样子是母亲不明白我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为什么不吃东西,食欲不振,她的心都要碎了,怕我自寻短见,所以央求郭叔叔冒险来做我的工作,劝我千万要想开些。我要说的事情太多太多,一下子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因为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揉了揉脑袋,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把脸转向别处,不让他看见我发抖的嘴唇。

  “孩子,说什么也得吃东西,别给你妈火上浇油了。”郭叔叔摸起我的脑袋,低声道,“你要不吃,她也吃不下去,你有什么话,说吧,我给捎回去。”

  “郭叔叔,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唉,我被他们调到食堂去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我想我妈。”

  “你妈在到处找领导,正在为你想办法,争取早日放你回家。我们也在活动,呼吁全厂职工为你说话。他们不会关你很久,很快就会放你出去。相信我们,吃点儿东西吧,孩子,为了你妈妈,要紧的是自己振作起来!”

  有人上厕所,郭叔叔不便再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抱起裤子,回到屋里晾在床头上,一屁股坐上床,面对盛饭的大茶缸屈起膝盖靠在胸前沉思。茶缸里是中午送来的鸡蛋面,但是此刻,我不觉得饥饿,只动了两筷子,水一泡面条,黏结在一起膨胀成一大团。我又感到恶心,口渴得厉害,直想呕吐。郭叔叔的话回荡在耳边:“孩子,为了你妈妈,要紧的是自己振作起来!”我拿起勺子挑起面条,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个念头上──为了母亲,不让她再担惊受怕,我也得吃东西。我要活下去,活下去,直到最后被救出来,不管这个念头多么不现实。但这样做并不容易,我大张开嘴巴吞进面条,一口一口往嗓眼里咽,嘴里干燥得好像一直在吞炉灰。一阵恶心涌上来,送进嘴里的东西堵得我透不过气,白花花的面条旋即变成白花花的脑浆,勉强吞下去又呕出来,吐了一地。

  我弯下腰,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精光,鼻涕眼泪都涌出来,依旧吐个不停。赶紧找把笤帚把地上打扫干净,否则一看见呕吐物又得恶心。但为了母亲,我将剩下的面条倒出窗外,让她以为儿子吃东西了,可以多少放心一些。

  晚上,传达室的阿姨端进来的饭菜变了,是一个大饼子和一块咸菜。

  原来,造反派警告我的母亲,不许她再送好吃的东西。说你儿子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在关押期间是交代反省问题的,凭什么伙食要比造反派还好!他们迫使母亲给我送粗茶淡饭,由细粮改为粗粮了。殊不知母亲送的大饼子正合我意,因为我一看到白色的馒头和大米饭,就会想起黑眼镜的脑浆,什么都不想吃,干呕不止。大饼子是金黄色的,有一层焦煳的嘎巴儿,喷香诱人,咸菜是萝卜干腌的,也十分爽口。避开白色的食物,我有了饥饿的感觉,拿起大饼子咬下一口。

  我又度过一场危机,只觉得有一股力量注入了周身,体力渐渐恢复。那是博大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母爱,给了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鼓舞着她的儿子又一次战胜了死亡。

  从那天起,我逐渐有了胃口。

  差不多经过大半年时间,才恢复正常的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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