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卡车停止不动了。
“下车,下车!”
身后的人命令,将我们连推带搡撵下车去。我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和大家并成一排,呆立在空旷的刑场一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刑场,坐落在一个挖开一半的沙丘下,旁边是一片满是离离荒草的开阔地,沙丘上长着几棵老榆树,太阳滚热的光线直射下来,枝叶在飒飒的热风中摇曳着。不远的地方,在灰蒙蒙的雾尘里,一群乌鸦哀鸣着盘旋飞去,更显出周围的空旷、苍凉、悲壮。
我们高矮不齐地肃立着,我的左边是大分头,右边是那个短辫儿姑娘。大分头的面孔板得跟生铁一样,嘴角咬出一道细细的血流,姑娘的头发凌乱不堪,眼睛哭肿得像两个桃子。在我们的身后停着一辆医院的救护车,看样子是来收无人认领的尸体的。
黑眼镜被带到沙丘断壁前,他站住,转过身来,面对着一大片赶来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好像死到临头,他唯一怕的,是死得不够体面。看热闹的真不少,起码有五六百人。我们被人群紧紧围住,后面的人往前挤去,前面的人顶都顶不住,民兵们不得不用枪托向后驱赶着人群,维持秩序。两个警官走到黑眼镜面前,摘下他胸前的大牌子,松开五花大绑。周围都是警察、民兵、红卫兵和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捆绑已没有必要,况且人早被折磨得举步维艰。他们对他说了句什么,黑眼镜摇摇头,咬住嘴唇瞪大眼睛,仰起脸来向远处眺望,久久地眺望。尽管他的脸大部分地方青肿乌黑,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清秀,那么表情丰富,那么渴望生命,渴望生活,渴望青春……黑眼镜的嘴角抽搐起来,面孔扭歪了,仍旧向上仰着脸,眼眶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含在眼睑里。终于,他的眼角溢出一颗泪珠,盈盈增大,越来越大,在阳光下闪闪熠熠。我明白了,他是在竭力抑制着夺眶的泪水,不想让战友们看出自己的软弱。
我突然想他为什么不说话,死到临头也落个轰轰烈烈,哪怕喊一声“毛主席万岁”也好?
他没有,只是向我们翕动几下嘴唇,算是道别。
两个戴墨镜的行刑队员走过去,命令黑眼镜转过身去,他转过身,背朝人群站定。一个行刑队员一脚踹向他的后膝,人顿时跪在断壁下,另一个行刑队员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周围有这么多行刑队员,如临大敌,我心里极为恐惧,就像随时可能打来一枪似的。身边的短辫儿姑娘又大哭起来,战友们都转身低头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任冰冷的泪水滴落脚面。大分头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到出血,咬到肉里了。看押我们的人走上前,将我们陀螺似地拧过身来,在每个人的下巴上杵了一拳,喝道:
“不许哭,抬头,睁眼,让你们来好好受受教育。再不老实,下一批就是你们!”
我们抬起头,不得不直面惨绝人寰的现实了。
大分头突然喊道: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大家都跟着他喊起来: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关键时刻我掉了链子,变成软骨头,盯住那枪口,周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只有这时我才认清自己如此缺乏胆量,根本够不上一个男子汉,恐怕永远也做不
出英雄的行为了。砰的一声闷哑的枪响,震荡着空气,犹如射进我的心脏,身子一下子倚向大分头肩膀。距离太近了,我真切地看到子弹打进黑眼镜后脑勺,脑盖蓦地掀开,喷出一股牛奶糊状的东西。黑眼镜的脑袋爆炸了,炸出白花花的脑浆和浓浓的血水,整个人大张开双臂向前扑去,像是要拥抱大地,又像是投入母亲怀抱,朝前扑去一头栽倒在地上,与大地母亲融为一体。
观众都想看个仔细,潮水般涌动起来,人群冲进我们的行列,黑压压挤成一团,连维持秩序的民兵也无可奈何。我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左摇右摆,仿佛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从一边抛向另一边。我的理智还接受不了这一切,因为大脑里已经发生了错乱,容纳不下全部的残酷现实,感到窒息一样用一只手压紧喉咙,还在跟眼前的现实抗衡,忍不住又抬头看了黑眼镜一眼。黑眼镜的身子别扭地躺着,眼睛在往外渗血,头弯在手臂里,似乎要掩住别人的视线。我摸了一把脸颊,使劲搓了搓,把泪水一口口吞下去。大地在脚下旋转,人一阵干呕,嘴里有一股病人那种恶心的感觉,把早晨吃的食物全都呕吐出来,大小便也失禁了。
号啕痛哭的短辫儿姑娘晕倒在我身边,她的短辫儿散开了,满脸都是头发。我支持不住,也像黑眼镜一样脑浆迸裂了,呻吟着、哼哼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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