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之后,黑眼镜被推到前面。主持人大声喝问:
“反革命分子张犯,你知罪么?”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他。
“我没罪。”黑眼镜抬起头,看了看人群,移动了一下双脚,最初一刹那甚至露出胆怯的神情,这只是刹那间工夫。
“老实交代,你为什么组织反革命集团,煽阴风,点鬼火?”
“革命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首先,我澄清一个问题,我们和你们一样出身于‘红五类’家庭,是贫下中农子弟。”看得出黑眼镜十分衰弱,转动舌头都很困难,以后的声音很快坚定起来,响彻整个会场。“我和我的战斗队也不是反革命集团,都是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根本没有进行过反革命活动。”
“不许你狡辩,”主席台上,一个腆着大肚子的造反派头头拍桌子站起,面孔呆板而严肃,厉声喝道。“只许你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毛主席教导我们,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能逼、供、信,随便将人一棍子打死。”
“你恶意中伤江青同志,造谣惑众,罪该万死,罄竹难书。”
“我是反对江青的某些做法,不等于反对毛主席,再说江青也代表不了毛主席,她只是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
“你写没写过黑文章污蔑江青同志,一贯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施资产阶级专政,说她不配当文化大革命旗手,是混进党内的政治暴发户。”主持人步步紧逼,几乎用麦克风顶住黑眼镜的嘴巴。“说她到处挥舞棒子、帽子,用八个大戏压制百花齐放,所以才万马齐喑?”
“写过。”黑眼镜供认不讳,他的话虽然不重,眼睛里却冒着怒火。
“深挖你的反动思想根源,为什么这么做?”
“坦率地讲,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和广大红卫兵战友一样,满腔热情地投身运动之中,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我们大批判,大串联,破‘四旧’,砸烂文物,揪斗老师。一直到两派武斗打砸抢开始,我亲眼见到那么多人失去理智,无法无天,草菅人命,江青还在鼓吹‘文攻武卫’,‘乱了敌人,好了我们’,不得不对她的指示产生怀疑。我迷惑不解,躲在家里仔细研究了从图书馆里抄来的历史书籍,才知道江青原来是旧上海滩的三流演员,一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商,从来就不是什么旗手。”整个会场变得非常肃静,黑眼镜讲得很快,语气坚定。主席台下也十分开阔起来,似乎他已离开了人群,站在一旁,形象越来越高大。主席台上骚动起来,所有的造反派头头都坐不住了。
“住嘴,赶快住嘴。”大肚子头头气急败坏地挥起手臂,仿佛在打一样看不见的东西,手还在伸着。“他在说什么,红卫兵小将们,不许他说话,不许他放毒!”
一男一女走上台来,领着大家喊起口号:
“打倒反革命集团首犯张××!”
周围举起森林般的手臂,一片喧嚣聒噪。有些人还跳起来挥动胳膊要跑到台前打黑眼镜,却被更多的群众用身子挤住了,动弹不得。我撅在黑眼镜他们身边,感到羞愧和不安。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如此大胆的言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指责毛泽东的夫人,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就是借我父母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想“文革”副组长江青错了,不是不敢想,而是从来没有想过。想也是“腹诽”,也是骨子里反动,没改造好思想,和共产党不同心同德,这样的事连提都不能提。记得“反右”运动以后,父亲曾对母亲感叹中国人为什么如此轻信?尤其官方宣传的消息,一戳便穿的谎言他们也乐意深信不疑。事实上许多人都是这样,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不得不承认黑眼镜讲得痛快淋漓,有理,有据,有利,有节,这都是他痛定思痛、独立思考的结晶。我佩服黑眼镜,他脑子里有那么多学问,懂得那么多历史和哲学,别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好汉!我过去也看过不少书,可从没他那样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独立思考过中国为什么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的生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造反派恣意妄为是否正确?总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我感到有一种勇气在增长着,盼望他讲下去,讲得越多越好,也好久没体验到这种心情了。主席台上又有声音喊起来,几个红卫兵揪住黑眼镜的头发强行往下摁去,他的脑袋被摁到脚下,几乎贴近地皮,大牌子硌到腰间,人像折叠床一样合在一起,头已和脚扣在一块,想大喘气都成问题,更不说要讲话了。
接下来大分头被推到前面,我从侧面望去,他被迫撅着,耷拉着的头发像团乱蓬蓬的茅草。
“反革命集团分子丘犯,背一遍党对你们的政策。”主持人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分头对答如流。
“自己向革命师生交代你的罪行。”
“让我直起腰来说,行吗?”
主持人点点头,押大分头的红卫兵松开手,大分头挺直腰板的动作有些僵硬,还是那副不着急的样子,只是稍稍闭了一下眼睛。他用手背抹把额头上的汗珠,将凌乱的长发向后一甩,手掌交叉叠在肚子上,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问:
“我坦白什么?”
“为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鸣冤叫屈的问题。”
“不错,我是写过这样的文章。”
“谁指使你写的,是不是张犯?”
“是我自己想写的。”大分头坦然自若,笑了两声。
“为什么要写?”
“我经过一年来的思考,结合耳闻目睹的历次运动,得出结论,在社会主义新中国不存在什么两个司令部,刘少奇也不是党内最大走资派,真理是驳不倒的。”
“你算什么真理,一派胡说!”主席台上的大肚子头头又坐不住了。
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我好开心。
“我遵照毛主席的教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错在哪里?”大分头据理力争,他似乎累了,深深舒口气,然后身体挺起,把自己伸展到最大程度,奋力提高声调,变得忽而愤怒,忽而坚决,一字一顿道:“我就是要为走资派翻案,老一辈革命者不怕抛头颅、洒鲜血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是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吧,毫无疑问,是为我们谋幸福,为建设社会主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几十年来,他们为打下红色江山,建设祖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凭什么一律将他们打倒斗臭。”
“够了,太猖狂啦!”大肚子造反派头头吼道,他用失望的目光扫视了人们一遍,脸色变得铁青。“把他押下去。”
响起更多的口号声,有人按着大分头的脑袋,没让他把要说的话讲完,强行押了下去。在一片狂呼的口号声中,我几近麻木的神经又一次受到强烈刺激,恢复了知觉,犹如经历一场精神地震。大分头的慷慨陈词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大快人心,分明是我模模糊糊感觉的,台下许多人想说的心声,只是大家被造反派打怕了,不敢讲真话,与他们相比,我们这样的人是何等的渺小。我如饥似渴地听着大分头发言,把这些话字字句句铭刻在脑海里,既为他们的仗义直言震惊,也为能和这些人站到一起自豪,尽管我并非有意识这样想的,而是一种隐蔽的思想活动。转念一想,他们这样做是顶风上,要掉脑袋的,不禁又惊出一身冷汗。我祈求公安局手下留情,千万不要从严处理这些学生。
接下来,有一个矮个子走到台上,揭发昔日战友的罪行,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可怜巴巴地四处张望,似乎是想哀求每个人的帮助和同情。我撅在那里,抬头扫视了一下,发现台下观众的目光投枪般射向叛徒,使这个出卖耶稣的犹大尤其令人不齿。本来,黑眼镜、大分头等人是用笔名写出一篇篇战斗檄文的,公安局查好长时间也没破案。省里的造反派火了,把它定为特大反革命案件,派出专案组下到齐齐哈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限期破案。事情非常清楚,就是这个软骨头出卖了自己的组织和战友们,我真想朝他脸上啐口唾沫(何止我一个人这样感觉)。他才是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呢,换作我能和这么优秀的伙伴们并肩战斗,留取丹心照汗青,死而无憾!
我昏头昏脑撅着,没有力气移动身子,极度的紧张使我不停地抽搐。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场也越来越热。原想保存体力等待他们审判,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直到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站起来宣判,也没人理我这个碴儿。那警官说了通什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样子很凶,其实内心十分虚弱,他们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变成齑粉。继续顽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对这种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向前探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判决,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接着字句铿锵地宣读了判决书:“为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誓死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兹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二条、第十条第三款之规定:判处反革命集团首犯张××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反革命集团主犯丘×无期徒刑。”其他几个主要成员都分别被开除学籍,判处五年至十年徒刑不等,我身边这个短辫儿姑娘,好像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人群出现一阵骚动,并往前挤,随后又停了下来,姑娘听到判处黑眼镜死刑放声痛哭起来。而那个告密者则因为反戈一击有功,当场免于刑事处分,无罪释放。
下一步是将我们押上卡车游街示众。
我被推上卡车时看到,被判刑的那几个男生,虽被身后的人用力按着脑袋,还是向那个叛徒头上吐出唾沫,一脸鄙夷的神态。
我们向解放门外荒郊的刑场出发了,这是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造反派的目的在于敲山镇虎,杀一儆百。前面是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开道,第二辆车上有一个班的行刑队员,个个头戴锃亮的钢盔,他们架着机关枪,手持冲锋枪,杀气腾腾。第三辆车上押着黑眼镜,他被五花大绑起来,大牌子耷拉在驾驶室上,两个战士掐着脖子防止他沿途呼喊口号。第四辆车上押着大分头及我们,最后一辆车上拉着一车厢押送者,一半是背着老式步枪的民兵,一半是手持扎枪的红卫兵。他们一律头戴柳条帽,腰扎武装带,煞是威风,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叫做“三结合”的无产阶级专政战斗队。
游街的车队走得很慢,我站在短辫儿姑娘身旁,挨得很近,两个红卫兵扭着胳膊迫使我脑袋朝下,牌子耷拉在车厢板外。不言而喻,无论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都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和其他人唯一的不同是牌子上的大字━━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是反革命集团分子。不管判刑和不判刑的名字一律打上大红叉叉,仿佛大家命中注定早晚要吃枪子似的。
行刑车队从第一百货商店转弯,经过几个街区,缓缓驶向齐齐哈尔市最繁华的大街,驶过电报大楼,驶过中市场,驶出解放门。路两边的商店旁站满看热闹的人,面部的表情都和古时候看奔赴刑场的江洋大盗一般,一样的眼界大开,一样的麻木不仁。我突然想起《阿Q正传》,阿Q糊里糊涂被押上刑场时,不也和我此时身处的情景一模一样么?
身边的姑娘一路上抽泣不已,泪水滴落看热闹人的头顶,犹如晴天落下的雨点。刚上车的时候,我还想和那几个男生一样充当好汉,但是我承认心里十分害怕,叮咛自己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一瞬间,我真想学阿Q那样大吼一声:“哭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我稍稍一抬脖颈,就被后面押我的人摁住,接着向后擎起两只胳膊,疼痛几乎使关节脱落开来。我的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低下头颅,押我的人一定受过不许游街者乱说乱动的训练,警惕性极高。我感到无所依托,无法集中思想,索性闭住眼睛不再看周围的情景,这样,背后拧我手臂的红卫兵才不再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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