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铁道专用线,我贪婪地扫视周围的情景,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小。
一个月来,我除了参加俱乐部门前的批斗大会和那天晚上逃回家,再没有走出过三楼单身宿舍一步。放眼望去,铁道两旁的甜菜储存场已变成大片大片的菜地,种满洋柿 子、茄子、黄瓜等时令蔬菜。洋柿 子红嘟嘟,茄子黑油油,黄瓜翠绿翠绿,一畦畦,一垄垄,一架架,蓬勃旺盛,清香扑鼻。树荫下的看地人摇着手里的草帽,转过脸来望着我,惊讶得合不上嘴巴。我低下头去,步履蹒跚地走向东大门,走到大门口前那一排高大的行道树旁。风吹得树影婆娑,枝叶沙沙地响,蓦地唤起我潮水般的记忆。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就是在这儿,我和姐姐去市里理琨叔叔家串门,回来时迎面碰上第一次游街的父亲。作为糖厂的副厂长,头一个被揪出来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和我此时一样,头戴高帽,胸挂大牌子,在红旗和标语的河流裹挟下走向市里。不同的是他脸上泼着墨汁,手中举着铜锣,每走一步都敲一下铜锣喊一声:“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而我只是没有大队人马押送,没敲铜锣,每走一步喊一声我是走资派罢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
父亲发现他的孩子,无地自容,站住了,他不顾造反派的呵斥盯住我,毅然扔掉手中的铜锣,似乎想向我证实什么?我看到他的脸颊是黑色的,盯住我的眼睛却是亮亮的。长长的队伍因为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而停顿下来,仿佛受到强大的冲击,后面的队列有些乱了。造反派狂怒了,对父亲一阵拳打脚踢……这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在滚滚的热浪之中,在冥冥的虚空之中,我又看到父亲那双无比悲愤的眼睛,心里刀割一样难受。我的宁折不弯的父亲,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你可能至死也没想到,你的儿子连什么叫革命都不懂,就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也和你一样,受尽人间酷刑,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假如三十年前,你和我的于氏家族的父辈,要知道有今天这一幕,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能揭竿而起投身革命么?
我恨,为什么在我的心灵中,还不明白什么是爱,就懂得了恨。我真恨不得,理琨叔叔捎来的那两瓶“北大仓”白酒变成两枚手榴弹,让我拉掉导火索,带着硝烟冲进游街的队伍,轰隆一声爆炸,连同打父亲的造反派和我自己一起粉身碎骨。可惜这只是幻想。如果世界上真有灵魂的话,父亲你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折磨你的儿子,又怎么能不悲恸欲绝,五内俱焚!
微风吹来一阵臭味,我转过脸颊,眼睛一亮,看到母亲正带领几个鬼队的老师,守着一个大粪池旁的水泵浇菜地。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身影啊,她头戴女工帽,挽着裤腿,弯着腰,用一把大粪勺掏起一勺大粪,然后直起腰,倒在水泵抽出的地下水里。其他老师则用铁锹扒开水道,让粪水顺流淌进菜畦子里。“快走,看什么?”王官迷从后面推了一把,催我快走。我晃了一晃稳住身子,他又推了一把,我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大声喊叫:
“妈──妈妈!”
“快走,喊你奶奶个孙子!”迟司令呵斥。
我要喊,自打被关进囚室那天起,我就从未排除过进市监狱的可能,谁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母亲一面呢?我不管不顾地大喊,脚底下生根似地不动:“妈妈━━妈妈──”可是来不及了,迟司令、王官迷和大眼贼从背后扑上来,迅速打断我的喊声。那才叫真正地“打断”呢,他们七手八脚将我打倒在尘土里,有的掐住脖子,有的捂住嘴巴,不让我再喊出声音来,架起我的胳膊拖出东大门。我回头望了一眼,感到极端失望,母亲根本就没听见儿子的喊声,也没看见什么,仍在一下又一下掏粪,无动于衷。
一直到我被他们连打带推地押到造纸厂,乘上2路无轨电车,我还在懊悔不已。我倒不在乎被造反派打到什么程度,自己早已是“老太婆的脸、小孩的屁股”,被折腾皮实了,打三拳踢两脚无关痛痒。何况马路上时有行人来往,打手们也不敢放开手脚,随心所欲。最令人痛心的是,我失去了一次同母亲道别的机会。母亲啊母亲,你倒是抬头看一眼儿子,怎么如此麻木?鬼队的老师都在干自己的活儿,对喊叫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再也喊不出声音了,大眼贼仍旧捂着我的嘴巴,不让我再回头望一眼母亲,这等于断送了我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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