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判断错了。
即使一个疯子,也没逃过造反派的魔爪。
大眼贼因我的逃跑,弄巧成拙,失去造反派头头的信任,一直怀恨在心,想找机会报复我挽回颜面。
他认为一定有李疯子和母亲暗中联手,蓄谋已久,里应外合,我才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回家的。特别是他察觉我是从厕所的窗口跳出去的,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大人在外面策应,计划得非常周密,单凭一个孩子不可能扒开那么粗的铁栅栏。
我多次在打手们“小会帮助”时坦白说,这纯粹子虚乌有,是你们幻想出来的阴谋,我压根儿就没和外界联系过,只是由于想家心切一时冲动才逃跑的。可连一个相信我的人都没有,他们认为我是在狡辩,是死不改悔,企图包庇我走资派的母亲和反动老师李疯子。特别是大眼贼,爱记仇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火气一直很大,根本不听别人的辩解。不久后的一天,我又看见李疯子在花坛边转悠,背朝着我采集月月红玩。刚刚下过一阵小雨,空气中饱含水汽,太阳钻出云层发出耀眼的光芒,普照着大地。花坛里的每一束花朵,每一根枝条,每一片绿叶上都在往下滴落水珠,晶莹璀璨。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期望李疯子再一次帮我找来母亲。不由朝她低声喊道:
“李老师,李老师,你过来。”
“你叫我?”李疯子转过身,捏着几朵花走来。
“是的,李老师。我想问你,这几天,见过我妈没有?”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李疯子没走到窗口就站住了,有些迟疑,她身子移近一些,把鼻子埋在花里,隔着花轻声说,并流露出害怕的样子。
“谁?”
“红卫兵。”
“李老师,麻烦你,叫我妈来。”
“不行。”
“就这一次。”
“这是不允许的,他们警告我,要是再给你通风报信,他们就不客气。”
怪不得好长时间没见到她,造反派早就大为不满,已经注意到她了,这正是我所猜测的最糟糕的事实。我一阵难过,急得直搓手,趁造反派不在还有机会,若有人来连说句话都不可能,更别说见母亲了。我想起李疯子经常来窗前的垃圾堆找东西吃,返身跳下窗台,到另一张床上拿起大茶缸,那里面有午饭剩下的半个大饼子,重新站在条凳上,探出身子将大饼子朝她一晃:
“你要么?”
李疯子眼睛一亮,走到窗下,伸出一只手。
“不。”我缩回手,“你得答应去叫我妈。”
“饿。”她摇晃着花朵说。
“叫她。”
“他们不让。”
“求求你。”
她递过花朵,灿然一笑:
“换?”
我摆摆手,这是她的理由,我需要的不是花朵,是母亲。
“我怕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是不怕任何风险的,因为他早已一无所有!”她突然冒出一句哲人的名言,英勇无畏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雄赳赳握在胸前,挺胸收腹,昂首朝天,那眼神不可一世,藐视一切。“拿来吧,我去叫孙书记。”她以轻蔑的神态吹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们的恐吓吹跑了一样。
我递过大饼子,心想总算说服她了,再见不到母亲,我也要疯狂了。
“好哇,李疯子,你站住!”
有人嚷嚷起来,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锅炉房的墙角转过身穿工作服的大眼贼,身后还跟着几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他的帽子歪在一边,两手交叉在胸前拦住李疯子。坏了,他们潜藏在那边,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们,把我和李疯子的话全听到了!我从窗口缩回脑袋,心怦怦乱跳,事情来得太突然,这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着我们,差不多就猜到了这件事。李疯子却连头都没抬一抬,毫不在意红卫兵的出现,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往嘴里塞大饼子。这只能使情况更糟,我急得两眼冒火,担心时刻都会发生暴力的场面,擂起窗台,用额头直撞玻璃,一声呼喊脱口而出:“快跑,李老师,别理他们!”但我的声音太低,胆小鬼一样没有勇气。大眼贼拽住李疯子的胳膊大声喝道,跟着压住了我的声音:
“阿嚏。李疯子,你上哪去?”
“我不认识你,少拉拉扯扯,”李疯子甩开他的手,脚步不停。“这是作风问题。”
“混蛋,我问你哪。”
“你说谁,说我,你王八蛋!”
“你敢骂造反派?”
“去你的造反有理。”
“你,你站不站住?阿嚏!”
李疯子怕人家抢吃的东西,脑袋向一边歪着,依旧往嘴里塞大饼子。一个红卫兵赶过去一把扯她个趔趄,迫使李疯子停下来,手里的鲜花落在地上。大眼贼一脚踩上去,将鲜花碾成粉末:“你给走资派通风报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
“我是走资派,我当领导了,有人削尖脑袋想当还当不上呢。好啊好啊,我当领导了,要坐轿子了,热烈欢呼,衷心祝愿……真的,你们不骗人?”李疯子咽下最后一口大饼子,噎得直打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了一口气,根本没把红卫兵的大帽子放在眼里,咯咯地傻笑着,舔起手指间的大饼子渣,也伸出一只脚去碾鲜花的粉末。“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获得的是自由……‘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嘻嘻,好玩!”
“少跟我装疯卖傻,造反派不吃那一套,老实交代,李疯子。阿嚏!”大眼贼眯缝起牛眼珠子,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和孙志刚串通一气,帮她的狗崽子逃跑的?”
“啥,啥?”李疯子抬起眼睛,握起两只拳头掐在腰间。“孙志刚是谁?”
“明知故问,你的屁股坐到资产阶级一边去了。”
“不要脸,耍流氓,你才是屁股呢!”
一个红卫兵火了,一个耳光打过去,清脆的击打声传出去老远。李疯子捂住脸颊,步步后退,好像要发疯,手脚开始抽搐,腿也站不稳了。她不明白,这几个孩子为什么打人?叫道:“打人犯法,你凭什么打人?”
“犯他妈什么法,李疯子,我们都听到了,你还耍赖。”
几个红卫兵一起逼过去,撸胳膊挽袖子包围李疯子,我情知大事不好,用手掌猛捶自己的膝盖。李疯子忽而清醒,忽而糊涂,还没领教过造反派的脾气,不懂得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他们就要动武了,你怎么还不逃跑。我不能眼看着她吃亏,这一切全都是我招惹来的,责任完全应当由我承担,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挨打。于是我勇敢起来,爬上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大喊:
“不许你们──打李老师。快跑啊,李老师!”
李疯子并没受喊声影响,几乎就在同时,挠了打她那孩子一把,对方的脸上立即划出几道血痕。大眼贼一拳打去,没容李疯子反应过来,红卫兵们扑上前来拳脚并用,朝她的身上、脸上一阵猛踢猛打。李疯子倒在地上,《毛主席语录》也甩向一旁,抱着脑袋翻滚、挣扎、躲闪、号叫,满身泥水,披头散发。哭泣声中,我再也无法看下去了,既为她感到难过,又无法救她,缩回脑袋,双脚跺向条凳。造反派不是人,是魔鬼,简直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你们不放过我的母亲,不放过我倒也罢了,凭什么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痛打一个精神病人?难道你们也是疯子?我狂怒地回答自己:“他妈的没错,所有造反派都是疯子,是地道的疯子!”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因为某个神明的突发奇想,导致如此一场浩劫,一夜之间使这个世界和他自己全疯狂了!
他们打够李疯子,又冲进屋里教训我。
我仍在发怒,挺直了上身,不哭,也不叫,任大眼贼如何疯狂地报复,挺到打手们全打累了收起拳脚,也决不求饶。我鄙夷他们,狗屁不如,没有人性,只能用暴力发泄兽性。我知道大眼贼早就想报复我,但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这回可叫他逮住了。他大大的发作一通,总算出了口窝在心里的恶气,了却一笔个人的积怨。临走时他向我宣布了几条纪律:不许开窗透气,连气窗也不许打开;不许和外人说话,不许收别人送的东西,否则严惩不贷。
李疯子被打跑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一直到造反派放我回家,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我不但没有遇到过李疯子,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有人说她被打跑了,流落他乡;有人说她不小心,自己落井了;有人说她大冬天的迷路了,一个人冻死在嫩江的江边上;也有人说她被造反派送进精神病院,一辈子关在里面没出来……但无论大家怎么传说,我都痛心不已,一想起她就有什么东西哽住喉咙,泪水涌上眼眶。一个善良的疯姑娘到底招谁惹谁了,究竟有什么错?仅仅因为她帮助过一个走资派母亲和她的狗崽子,就遭到如此无情的打击,残酷的迫害。
公理何在?天良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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