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与世隔绝,与我做伴儿的仍旧是那个拉拉蛄。
造反派们有时一天来几次,有时几天不见踪影。
每次他们打够我都留下“作业”,勒令我反省罪行,下次再交代。我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目光呆滞,语言迟钝。他们画地为牢,我除了上厕所之外,不敢迈出牢门一步。
人有些时候很奇怪,即使碰到最严重的麻烦,危险依然在持续,潜意识里也能够腾出空闲,注意到一些琐事,借以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有时候心灵反会异常亢奋,而这种感觉又极为真实。每天,我早晨起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俯下身去看一眼拉拉蛄藏在哪里,然后用脚寻找鞋,提上鞋后跟,把一小块大饼子放在墙角上,看它从床底下爬出来。我的小伙伴很聪明,大眼贼在的时候,它认生,一听到动静就不出来,我往往把食物放在床底下喂它。
我盯着拉拉蛄,目睹它进餐的全过程。
拉拉蛄迈动众多的腿沿着墙角爬着,从这一角爬向那一角,时而停下来,伸出触角东张西望,它确信没有危险后才横穿过地面,径自朝我爬过来,奔向吃东西的老地方。我本该将食物放在床底下,这样它就不必跑出来进餐了。可是我寂寞难耐,只想引诱拉拉蛄与我做伴,又怕打手们闯进屋内一脚踩死它,所以把进餐的地方选在墙角落里。拉拉蛄是个饕餮鬼,一接触到食物就屁股朝天,耷拉着翅膀扎在食物上面吃东西。饱餐后才舒展腰身,扇动几下翅膀,腆着大肚子踱回到床底下,像头小肥猪。
我过去知道拉拉蛄是一种靠吃植物根茎生存的害虫,白天隐藏在洞穴里,夜晚才出来活动。这家伙不幸自投罗网,成为我这个小囚徒的伙伴,跟我改变了习性,大白天也出来活动了。不过它的求生能力极强,很快就适应牢狱的环境,没有洞穴便躲在阴影里,没有植物根茎就什么都吃了。
这已经形成习惯。
拉拉蛄钻进床底睡开大觉,周围房间的人也在睡午觉,整座大楼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察看东面的花坛,想再见到李疯子。下午的太阳喷火般灼热,亮得刺眼,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不远处的树丛反射出一片亮光,我眯缝起眼睛眺望,不可思议地发现,几天不见,花池的狗尾巴草中冒出一簇簇怒放的月月红。蝴蝶在枝叶间翩翩起舞,蜜蜂围着花蕊忙碌着采蜜。那些花朵经风一吹,有如一团团火焰在热烈地跳跃。突然,我看到一只绿色的小鸟飞进树丛,落在枝叶上啾啾鸣叫。这种鸟很傻,孩子们都叫它树溜子,它傻就傻在从不像麻雀那么狡猾,一见到拿弹弓的孩子就飞出去老远。
夏天食物丰富的时候,麻雀极其狡猾,不管你下多少铁夹子,诱虫多么肥大也打不到它们,急得埋伏在草丛里的孩子抓耳挠腮,脸上、脖子上尽是蚊子叮咬的疙瘩。无怪东北人管麻雀叫“家贼”呢,真贼!有一次,我在家属区大院后面的马厩里埋下几个铁夹子,我算定了,成群的麻雀经常光顾这里捡食喂马的高粱米粒,第二天准会“大获丰收”。翌日一大早,我早早跑向马厩起铁夹子,没想到一只麻雀没逮到,反而挨了一顿臭骂。原来,养马人的一只老母鸡在吃谷粒时,被我下的夹子钳住脖子了。养马的老头拎着死鸡,拿着搜查出来的夹子,正四下寻找是哪个调皮鬼搞的名堂!他一边跺脚一边大骂,我面红耳赤地溜之大吉,连那几个铁夹子都赔进去,着实令我心疼了好几天!
除非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麻雀实在找不到食物,才从屋檐的瓦片里钻出来,飞落到院子里的垃圾堆寻找残羹剩饭,孩子们就有机会大显身手了。我在院子里扫开一小块雪地,用一根绑着细绳的竹竿支起大抬筐(这种筐没有梁,比土篮子大,是专供两个人栓上绳子用扁担抬的),撒上一些小米,将长长的细绳埋在雪里拉进厨房,关上屋门,扒在窗户上朝外窥视,等待着麻雀落网。一开始的时候,家贼们都围着陷阱跳来跳去,探头探脑左看右看,怀疑其中有诈不肯落入圈套。毕竟大雪铺地,它们需要食物充饥,只要有一只麻雀忍不住饥饿,双腿连蹦带跳地进去吃起小米,其它麻雀都会无所顾忌,去抢食地上的粮食。你千万别把拉绳的技术看简单了,非得它们跳到陷阱中间才能得手,若早拉一点点绳子,它们准会在筐檐落地之前逃之夭夭。
有几次我好不容易扣住一只麻雀,等我抬起筐檐伸手去逮时,它却趁机钻出缝隙飞上了房顶。
树溜子不是不怕人,是天生的傻冒儿!
它从来没想人会伤害自己,总一心一意地寻找树上的虫子为大自然除害,为植物治病,根本不睬手举弹弓偷偷逼近的孩子。伙伴们讥笑我是天底下头号的大笨蛋,猫腰屈膝摸到树溜子跟前,也射不中目标。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我不埋怨自己射弹弓没有准头,手法练得不到家,反倒埋怨打鸟的武器不灵。
我的弹弓是自己制作的,几经调整和改进仍不得力。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大男人,母亲弯不动铁丝,只好给我用树杈做个弹弓把。她用刀子刮下树杈的树皮,放在阴凉处风干,然后在弹弓叉头上刻出槽,绑上姐姐玩的橡皮筋,接上一块皮子,就做出了一把别致的弹弓哄我打鸟玩。每每我出去的时候,母亲总是一遍遍叮咛:“千万小心啊,不要朝人射,打瞎人家的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意洋洋拿着母亲做的“新式武器”和彬子一道去西岗子打鸟,结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我的“新式武器”中看不中用,没拉几下橡皮筋就断了,用线接上,下一把又拉断了,再接上,再断,到后来就一点儿弹性都没有了。彬子打下好几只树溜子,我却只是忙于连接橡皮筋。母亲惯儿子,架不住缠磨,她叹了口气,上街买来自行车的气门芯,双股合在一起绑在弹弓把上。殊料气门芯拉力大,干树杈做的弹弓把吃不住劲,我没拉几次就咔嚓一声折断一根叉。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别提心里多么窝火!
我不用母亲帮忙,自力更生,拿出两张大中华“啪唧”,从彬子手里换了一个铁弹弓把,又从厂卫生所倒出的垃圾堆里捡来一根听诊器上的胶皮管,一破两半拴在铁弹弓把上,这回我可有一把货真价实的弹弓了。
可是武器并不能成为取胜的决定因素,关键在于人。我屡战屡败,一只鸟儿也没打到,最好的成绩是射落几根树溜子尾部的羽毛,你说气人不气人。一怒之下,我将弹弓摔上天去挂在高耸的树枝上下不来了,让我后悔都来不及!
母亲安慰我:
“儿子,咱不玩弹弓也好,鸟儿是人类的朋友,留下它们吃害虫吧!”
此刻,我被磁铁吸住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蜜蜂,那蝴蝶,那树溜子,感慨万千。我要是一只蜜蜂,就能飞出牢笼,无忧无虑地围着花丛采蜜,即使一生辛勤忙碌也心甘情愿。我要是一只蝴蝶,有一双色彩缤纷的翅膀,能自由自在地随风起舞,装点着大自然也无怨无悔。我要是一只小鸟,哪怕像树溜子也乐天知命,因为它有一个自由的魂灵,没有谁限制它的行动,剥夺它的欢乐。可惜我什么都不是,偏偏是个失去自由的人,日子过得连飞虫和鸟儿都不如,而那“自由”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甜蜜的字眼,简直是一种奢侈!我现在甚至羡慕李疯子,随意做什么都行,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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