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暑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
再没有举行过大会批斗,但“小会帮助”对我是家常便饭。
我想母亲已知道我再次落网了,造反派怕我和家人串供,不许送饭的姐姐妹妹见我。每次送的饭都必须留在单身宿舍传达室,再由赶来审问我的红卫兵捎进来,他们不来,就由值班的阿姨送给我。我也再没见到郭叔叔,迟司令跑到厂革委会去告了他一状,说他包庇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被调去食堂打扫卫生了。
不知为什么,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也沉默了,每天不再播放新闻和革命样板戏。见不到好心的郭叔叔,与世隔绝,有关母亲的消息一点儿都得不到。但我坚信,母亲一定正在到处奔走呼吁,为救儿子出狱进行不屈不挠的努力。
迟司令和他的走狗每天都来折磨我,例行公事。
现在我又看见自己那时候的悲惨处境,我手托着脑袋,坐在床边哭泣,每每听到单身宿舍大门响动,恐惧也随之而至;我又看见自己的身子靠着墙壁,跪坐在自己的脚上,注视屋门,看它什么时候打开。我的神志陷入混乱,双手按住太阳穴,思考着他们这次会问什么问题?很可能与我准备的截然不同。我已经明白自己是多么弱小,没有丝毫能力阻止暴行,也无法躲藏和逃跑,想大胆也大胆不起来;我又看见自己竖起耳朵,惊恐而出神地倾听着,神经越来越紧张,欲罢不能。橐橐的脚步声走进走廊……走过盥洗室……接近门口……还有几个声音,只是听不太清楚,随后是暂短的沉寂,惊心动魄的沉寂。我捂着肚子,脑袋缩进肩膀,肝胆俱裂,灵魂出窍,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多长时间,也从来没有去想一想还能忍多长时间,一场酷刑逃不掉了。我的末日已来临,心灵已麻木,精神已崩溃。等到他们走进屋里,真的无路可逃,唯有面对,我反倒身子不再颤抖,一机灵从床上坐起来,望着恶魔们,不知道又要对我使什么新花样。而这种对一个孩子身心和精神上的摧残,简直超过你所能想象的忍受限度,后来竟变成一种绝望的默认!
通常都是这样的,三个打手像吃饱的老虎,又无意间逮住一个小玩意儿,并不急于杀死它,而是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戏耍一翻,取取乐子,让它饱尝死亡的恐惧,彻底丧失正常的理智和反抗的意志,恐惧到极点,再慢慢消遣。
他们一进门,就命令我面对墙角站着,小不点打来一桶水,以备我昏迷后浇醒过来。迟司令摆弄着钢丝鞭,把它弯成一张弓握在手里。谭老西子用板凳腿敲敲床头试试硬度,看人的皮肉能否比棍子坚硬。之后,他们让我滚到屋子中间对着床头撅着。迟司令和小不点并排坐在床头上,谭老西子拖过条凳坐在我的身旁,于是“小会帮助”开始。迟司令审判官一样问道:
“姓名?”
“于艾平。”我竭力克制着恐怖答。
“家庭出身?”
“中农。”
小不点拽住我的头发,满脸怒气,谭老西子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赶快改口:
“黑五类。”
“本人成分?”迟司令接着道。
“学生。”
“什么,满嘴放屁,你本人成分是什么?”谭老西子霍地起身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板凳腿打在我的屁股上。“迟司令怎么告诉你的?”
“走资派狗崽子,人民的敌人。”
“你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迟司令问下去,“怎么样,准备坦白了吗?都干过什么坏事,咋啦?”
“为走资派父母鸣冤叫屈,”我迟疑了一下,“破坏复课闹革命!”
接连几鞭子落在脊背上,我摇摇晃晃。
“你小子专挑轻的扯,够能狡辩的,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人民公敌,政治犯。奶奶的,给我撅好!”
我重新劈开双脚站稳,脑袋被他们压得更低了。
“知道……厉害了吧……叫你、你说你就说,”小不点磕磕巴巴说,“张口,你没有……舌头,快讲。”
“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吞吞吐吐道,“政治犯。”
“还……有啥?”
“我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坦白,写没……写过反标?”
这万万不能承认,我装傻。
“谁指使的?”
沉默是我竖起的一堵墙。
“你狗妈吧?”
“我没写过‘反标’,”我豁出去了,“那是王官迷诬陷!”
他们三个弹簧一样跳起来,皮鞭棍棒满世界挥舞,破口大骂:“他妈的,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没有好下场!”我开始一声接一声惨叫,但人类的语言和他们无缘,他们的耳朵听不进任何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思想,只有恐惧和仇恨。只是为了自我保护,身上的肌肉要绷裂开来━━这样挨打时才不会太疼,人已经僵化,几乎失去知觉。他们告倒了主持正义的郭叔叔,现在单身宿舍里有人休息,也没谁敢出头制止暴行了。即使是个孩子,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们所谓的革命和造反,不过是残暴的代名词而已。只可惜了我的衣服。我的这套衣服是卡其布做的,不结实,三角带落在上面就撕开一道口子,没经过几次酷刑已变得百孔千疮。不像那套劳动布衣裳暂时还是完整的,没怎么打坏。
久而久之,我挺过一系列的酷刑,竟获得诸多前所未有的体验,总结出一套保护自己的“诀窍”,经验丰富堪称“专家”,很有“高深莫测的学问”。
首先,你一定要大喊大叫,没命痛哭,惊天动地,作出无以复加的痛苦状,让打手产生一种野蛮的满足感,觉得打得很过瘾,说不定会放你一马;其次,你一定要靠近打手,尽可能贴进他们的胳膊,迎着皮鞭棍棒,同时放松自己的皮肉,让对方的家伙还没抡圆就打在你身上。这样,势必能减轻打击的力度,打在身上也就不太疼痛了;再有,就是要乱滚乱翻,就地十八滚,翻来覆去一刻不停,目的是拖延时间。或许能躲开几下打来的家伙, 以便于有个回旋的余地,让他们打累了罢手。最后一招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把身体缩小,再缩小,任他们如何施暴也一动不动,不喊不叫,麻痹对方,让打手们以为人已经昏死过去,鸣金收兵。
不过,我很快发觉自己最怕他们向头上浇水,因为一桶水浇下来,昏迷的人通常有一个苏醒的过程,必须表演得唯妙唯肖、恰如其分才不至于露出破绽。可一个小孩不儿是高明的演员,很难掌握表演的火候,你要是演砸角色让造反派察觉出破绽,那可就是真正的惨不忍睹了,准会遭到一顿更加残酷的惩罚。
我的“演技”就被迟司令识破过不止一次。
有一回我躺在血泊里,从一侧滚到另一侧,脸颊朝下“昏迷”过去,迟司令用脚尖捅了捅我的腋下,想翻过人来看看我醒没醒?我的把戏露馅了,痒痒的不能自持,身子下意识闪到一边,绷得弓弦一样直。迟司令勃然大怒,他用绳子捆起我的双腕,把我挂在暖气管道上,双脚离开地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下午都不放人。我的脑袋向前耷拉,脖子伸长到最大限度,满脸眼泪和鼻涕,双腿伸直,脚背紧绷,脚尖垂直向地,每一条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动,每一个关节都酸痛难忍。大汗珠子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流下来,顺着脑袋流在地上,在脚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起初,我把嘴唇咬出几个深深的牙印,还能听到周围的动静,后来,耳朵眼里的鸣叫声震天响,就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反剪着的手腕被绳子勒得青紫青紫,两只胳膊以及双手全失去了知觉,直到我一遍又一遍要求上厕所,迟司令才解下绳索。
我不后悔,始终认为这是一种“自卫”手段,下一次还继续装死,对我来说能少挨一巴掌就少挨一巴掌,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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