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年少
年少时的篱雨是个乖巧听话兴趣广泛的女孩子,那时候的天空是稀薄透明的,仿佛一枝在春天细细碎碎开放的春桂,在山顶幽幽泛香。
记忆里的春天似乎只有两种天气,阳光明媚和小雨淅沥。春天的阳光像一个装满桃花的玻璃罐,春雨落在屋檐上,像洒落一地的眼泪,晶莹剔透。
春雨霏霏,愢辛会骑着自行车穿越平原,趟过河流,去山上采摘嫩绿的桑叶。白白胖胖的蚕宝宝躺在铁皮盒子里,将点染雨水的桑叶擦干,一片片放入盒子里,灰色蚕宝宝进食是没有声音的。暮春的时候,蚕开始吐丝,形成蚕茧,破茧而出,产子后死去。短暂而又辛苦的一生,不过春天几十个日夜。
春日的午后,春睡昏重,学校里一片沉寂。篱雨与小姐妹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走过长长的马路,爬过陡峭的山坡,去向溪水边,掰一根刚出土的嫩笋,放在嘴边吹口哨。笋壳微微震动,发出尖锐而单调的音调,悠远动听,犹如水面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
阳光明媚的时候,相约去爬山。攀爬上陡峭的崖壁,坐在竹林间吹风,绿色的竹叶在耳边“沙沙”作响。阳光中,春桂悠然绽放,幽幽的花香夹杂着竹叶的清香味儿,沁人心脾。水边有木船停靠,随着水波晃晃悠悠。
谘忭是她同院子的邻居,在学校是同桌。他一直在追求梓莜,篱雨被缠着给他代写情书。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他们都会坐在窗前,趁着天未黑,绞尽脑汁奋力写情书。篱雨一笔一划地模仿他的笔迹和口吻,写动人的情诗。谘忭对她很放心,她也很争气地将情书的署名写成隔壁班高年级一位学长的名字。一个月后,两个人的关系纹丝不动,梓莜却天天缠着那个高年级的学长,天天一起上学,等他下课,最气人的,还给他带上午茶。
气得谘忭将写情书的纸都撕了,挠着脑袋,不知情地可怜巴巴地看着篱雨。
篱雨捏着他可爱的脸蛋,幸灾乐祸地说:“名花有主了,死心吧!好马配好鞍,我这破锅盖就将就着把你给收了吧!”
谘忭不死心,变着法儿讨梓莜欢心。每天风雨无阻地接她下晚自习,亲自写情书,篱雨写,他誊抄。之后两个人开始变得甜腻,篱雨气得鼻子都歪了,扔下笔,将写的诗撕了粉碎,那些诗,其实都是篱雨写给谘忭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直到有一天,学校贴出通告,大意是某某班男女同学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在“月光下”漫步,浪漫了整个校园,被保安处抓住了,通报批评。通告顾及谘忭,没有点姓名。
一时间,一石子激起千层浪,学校里炸开了锅,都在猜测是谁那么大胆,在毕业班的时候敢公然挑战校规,顶风作案。
猜来猜去,私底下都传是篱雨与谘忭,只有他们经常腻歪在一起,写些奇奇怪怪的信,还递纸条。不仅传,而且传得露骨。什么学生禁用词,一个个出现在篱雨耳边。
谘忭与梓莜依旧心安理得地享受甜蜜,蒙在鼓里的篱雨每天都承受着流言蜚语和他人的异样眼神。那种细细密密的疼痛,篱雨出现时闭嘴沉默,转身便被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伤,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好像全世界除了她,大家都知道。
篱雨不用再给梓莜写情书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也就习惯了。第一次遇到冉北与冉枫,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她一个人逛七厘米巷弄,那是一条热闹的学生街。一整条街的精品店和餐饮店,街道两旁种满了合欢树,一到夏天,合欢花开,一整条街的花香。
秋天的七厘米巷弄有些萧索,篱雨推着自行车闷闷不乐地走在林荫小道上。停好车,去路边的报刊亭里买了两个带邮票的信封,顺便拿了一份财经报。一个穿着米黄色马甲和西装裤的长发男子正在过马路,走过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他静静地站在篱雨身边。
“好香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玉兰花的香味,夏天我摘了好些,做成干花瓣,放在衣柜里,衣服就香啦!”篱雨调皮地眨了眨眼,肆无忌惮地看着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
他置若罔闻,眼睛深邃如湖,深不见底。
“你看不见吗?你眼睛好奇怪。”
“我是盲人。”
“你一个人吗?”
“我哥哥在对面,他叫冉枫,我叫冉北。”
“你们可真好笑,一个东西南北,一个刮南风。”
“冉冉升起的冉。”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她的发音。
她rln不分,听起来是蓝风,蓝北。
“我不太懂说普通话,你教教我呗。”
“好。”
不久冉枫抱着一盆多肉植过来了:“小北,小盆栽买好了,我们回家吧!这位姑娘是?小北,你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她很好的,不是坏人。”
“你好!我是篱雨。”篱雨大方地伸出右手跟冉枫握手。
冉枫静静地盯着篱雨精致的五官看,她不是特别漂亮,皮肤是典型的黄,小小的脸,五官却很别致,行为举止干脆利落,很干练。
篱雨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用碳素笔写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有我的地址和名字,你们可以给我写信。”
三个人一起去了“冰点”喝饮料,冉枫的父亲经营一家百货大楼,一座鞋城,专门卖鞋。冉枫大冉北两岁,冉北懂盲文,出门坐公交,公交台上有盲文牌,一个人也懂出门,可大多数时候,冉枫会陪着他出门。
篱雨时常会坐在空旷的公交站台上仰望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蓝得通透,背着蓝色牛仔包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四周静得能听到枝头鸟儿跳跃的声音,有时候会脱下帆布鞋,两鞋子挂在包上,光着脚丫踩着落叶去看田野里的枯荷。
收到冉枫的信,让篱雨很意外。因为那是一首情诗,落款是一串密密麻麻的点。
冉枫解释说是冉北让他誊写的,落款是冉枫模仿盲文描摹出来的,费了他大半天的时间,盲文的内容是他冉北的小名:北北。
她一遍遍地读着那封信,回忆思索了很久,才想起她曾经给了冉枫一个信封,那里面有一首情诗,是偷偷写给谘忭的,肯定是误会。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橱窗里饮品发呆,那里面有一排排罐装的瓶装的饮料。
“发什么愣,来喝茉莉的?”七厘米巷弄到处是人间烟火的温暖,晴恬温暖好听的声音在篱雨耳边响起。
“恬恬,你说我是喝乌龙还是和茉莉?”
晴恬直接拿了瓶茉莉给她,篱雨没有接:“我想试试乌龙茶,我总觉得我的世界太乌龙。自己的球老往自己门里踢,老是自找麻烦。”
“乌龙茶也没啥喝头,还是喝茉莉。周末准备去哪里?”
“老样子咯,老地方喝喝茶咯!”
“一起看韩片呗,我找到了一整版正版的《对不起,我爱你》,一起看。”
“我喜欢《阁楼男女》,我这个周末要去拜访一个朋友,没有空。”
“那星期六晚上我们一起看。”
“又要熬夜,真服你了。”
周末,篱雨一大早起床,推着自行车去老地方喝早茶。早茶店里十分热闹,鼻腔里冲刺着油炸糕的香味。刚好谘忭与梓莜也来吃早茶了,篱雨一猫身子,找了个角落独自享受早餐,她可不想当电力十足的电灯泡。
梓莜在喝奶茶,谘忭低着头看手机屏幕。篱雨拆下发带,拿出镜子化了个淡妆,背着双肩牛仔包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呃!好狼狈呃!”冉枫面无表情低着头地看着她在阳光下高高瘦瘦的影子,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抓过她的连体帽,“押解”回早茶坊。
篱雨一路挣扎:“我正想去找你呢,不是,是找冉北,你怎么也来了?”
冉枫松开手,右手揽住她瘦弱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让自己受伤,喜欢就勇敢地告白,就算遭拒绝这辈子也毫无遗憾。”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
“那首情诗是写给谘忭的。”
谘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长睫毛在朝阳下微微颤动而半个身子挂在一个白衣少年身上的女孩。梓莜也愣了,整个早茶坊都静止了。
她一反手扯着谘忭的耳朵:“你看哪里?”
“没……没……没看哪里。”谘忭疑疑惑惑地盯着那个女孩看,那女孩看起来有点像篱雨。他“呼”地一声快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
冉枫与篱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阳光里,梓莜也跟着出来了,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有时候,倔强与伪装,只是因为怕伤害。可真心付出过了的两个人,无法释怀,想起来依然会隐隐作痛。
谘忭抓着头静静地站在路边,秋日的阳光照在古老的建筑群上,幽幽泛着寒光。
直到如今,篱雨依旧会忆起年少时的场景: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春花细细碎碎地开放,香幽幽而动。
花开即落,如同她与谘忭朦胧的年少,春桂在阳光下开放,时光里的碎碎花随波纹消失在青春的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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