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也许两天?或者三天?醒来时窗外已是满天星斗,闪闪烁烁。
灯幽幽地亮着,犹如鬼火。
窗台上放着大茶缸,一旁的茶缸盖上有两个窝窝头,窝窝头上落着几只苍蝇。我呻吟了一声,有两只苍蝇飞起来,盘旋一圈又落在窝窝头上,定住不动了。我盯住苍蝇,觉得自己已是有生命的动物,开始思想,记起自己企图逃跑,而且逃出魔窟。如果我不眷恋温暖的家,不喝母亲做的那碗鸡蛋汤,不耽误那一小会儿,说不定就不会被大眼贼堵住了。此刻很可能是躺在老头鱼的工棚里,和他们一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天底下哪有后悔药可买,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无论我如何努力,最后还是再次落入造反派的魔掌。
我活动一下身子,看骨头是否依然完好。脊背、屁股上虽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骨头没多大问题,就是疼痛难忍,连我的眼睛,我的指尖都在发痛。想了一想,又从枕套里摸出一粒止痛片,吞进肚子里。肠胃咕噜咕噜叫起来,可是我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东西,口干舌燥。我要驱散窝窝头上的苍蝇,整个人都没有力量这样做,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它们根本不理睬我,仍旧优哉游哉地叮着窝窝头。我看着看着,不觉间又合上眼睛,似乎坠入了无垠的虚空,对恐惧与疲乏也浑然不觉了。
第二天上午,下过一场阵雨,到了中午,乌云开始散去,天空变得湛蓝湛蓝的。俱乐部的大喇叭又在广播新闻,播放革命歌曲。我被人拽起来,昏昏沉沉,神情恍惚,站都站不住了。迟司令在呵斥我,要我站好了交代问题。我像个牵线木偶似的任其摆布,脊背靠墙壁坐在床上,脑袋耷拉在肩头,微张着青肿的眼睛,望着他和小不点、谭老西子。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迟司令说,“你还跑不跑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给你脸不要脸,问你呢?”他举起巴掌,打过一个“脖溜”。
我闭上眼睛,不想说没用的。
一阵钢丝鞭劈头打来,我本能地举起手臂抱住脑袋抵挡鞭子,有气无力地乞求: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怎么,你求饶了?嘿嘿。”迟司令抱起胳膊,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我睁开眼睛,微微点头。
“不跑了?”
“不了,别再打我了,别再打我了。”
那声音如此虚弱,已完全嘶哑了。
“你知道厉害,受不了啦,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别说你个小狗崽子,就是你妈也被我们打出屎来!”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母亲,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的出逃将使她受到双倍惩罚,我决定不跑了,以免母亲遭到更严酷的报复。况且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其实都是自己骗自己的想法,反而会造成更大的失落,现在我对回家不抱希望,就是死我也要硬硬挺住。同时我也知道,除了时间已经没有什么可帮助我的了。小不点拿起一个窝窝头,磕磕巴巴问:
“几天……没吃、吃东西?”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关心起我来?但我清楚,小不点和谭老西子都是迟司令的走狗,应声虫,一贯为非作歹,狐假虎威。
“问你……哪,为什么不吃饭?”
“吃不下去。”我回答。
“想绝食?”小不点脸色一沉。
“我……”
“学你狗爸,以死……抵抗运动?”
“不想吃。”
“吃!”他一把将窝窝头塞向我的嘴巴,口气十分坚决,毫无商量余地。“造反派……命、命令你吃,你就得吃。”
窝窝头堵得我喘不过气,迫使我脑袋后仰,下巴高高翘起,头部顶在墙壁上。
“妈的,别想跟我们耍花腔,吃不吃?”谭老西子举起三角带。
我接过窝窝头,张嘴咬下一小口。
“快点儿,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大口咽,吃,给我吃下去!”
我嗓眼干涩,使劲往下吞咽,就是吞不下去。小不点的皮带落下来,谭老西子的三角带也抡过来,我的身上鼓起一条条深紫色伤痕。他们大吼大叫,那种讽刺挖苦比不加掩饰的怒气更可怕,用强迫快速吃东西的办法折磨人。我一停止咀嚼,皮鞭棍棒便打来,迫使你不得不继续往下吃东西。我像吞下一头牛那样撑得难受,噎得喉咙里打嗝,耳朵嗡嗡直响,额角渗出汗珠。直到他们完成暴行滚蛋后,我又干呕了半天,身体僵直得几乎无法动弹,胃里面才稍稍好受些。
我伤的很厉害,左腿失去活动能力,踝关节一阵阵疼痛,脚脖子肿的跟小腿肚子一样粗,像一对猪蹄子。身体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舌头不听使唤,嘴唇麻木了,我摸了把嘴唇和鼻子,手里沾满牙花子流出的血,人咂咂嘴巴,把口水和鲜血一道咽进喉咙里。迟司令临走前仔细看过我的双腿,确信我已经无法再次逃跑,放下心来不再锁屋门。
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弹性。
几天以后,我下床了,又能扶着墙壁一瘸一拐上厕所了。
我像刚学步的婴儿练习独立行走那样,两腿颤抖,步子缓慢,七扭八歪,一步一停顿,爬起来摔倒,摔倒再爬起来。我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先是双手把着床板下地试着站起来,使麻木、沉重的双腿恢复知觉,没稳住身子,一歪摔倒了。趴了一会儿,又哼哼着四肢撑地跪起来,这一次成功了,晃了一下颤巍巍站住,能够一个人那样站直了。从这屋到隔壁厕所有五米远的距离,我扶着墙壁,弯着腰,几乎抬不起脚,只是脚掌贴着地面往前移动,足足挪动十分钟才蹭过去。最艰难的是走出第一步之前,你必须让两腿站稳不说,每走一段路都没拄好双拐似的东倒西歪,踉踉跄跄,韧带也明显变短,迈不开步子。上完厕所,我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气凉水,洗过脸、脑袋,然后返回小屋,推开窗扇,一个人坐在床上出神。
我望着外面和煦的阳光,望着玻璃窗上迎风飘荡的蜘蛛网,身心交瘁地靠在墙壁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天色黑暗。他们为什么死死折磨我?连不想吃东西都是罪过?难道造物主让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挨打挨骂,受苦受难吗?
我满腹辛酸地想着,一下子变成木雕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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