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我跑到家门口,最后一分钟的犹豫涌上心头,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这样做,是不是又一次走错了,对还是不对?”现在一旦做了,我何必考虑那么多,想不想反正都一样,也就不那么感到害怕了。
邻居的狗远远近近叫成一片,我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猪圈里的一头半大白猪从窝里钻出来,摇晃着脑袋扇动耳朵哼哼着撒尿。我看了一眼,纳闷那头花猪怎么不见了,只剩下一头白猪?以后才知道母亲为让我补养身体,忍痛卖掉了那头半大的花猪,姐姐妹妹才给我送去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希望不被邻居发现,三步并做两步走过院落,轻轻敲响家门。
“谁?”屋里响起母亲的声音。
“快开门。”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是谁?”
“妈,我回来了。”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顺手打开灯,顾不得披上衣服就穿着裤衩背心下地开门。她盯着我的眼睛,一面把手捂在嘴上,愣在门口,脸色煞白。
“妈妈──”我一头扑进她的怀抱,不能自已。
“艾平,我的儿子。”
眼泪涌上眼眶,再说什么就要掉下来,我只能点点头,半哭半笑。母亲搂住我,脸贴着脸,泪如雨下。我们娘俩久久地搂在一起,站在外屋门口,内心的幸福不可名状。母亲怕惊醒邻居,关灭了灯,只是极端压抑地抽泣着。黑暗中,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还在抱着我,用脸蹭我的脑袋、额头、眼睛、鼻子,用手抚摸着我的周身,哽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二十多天来,我受尽毒打和侮辱,饱尝人间的残酷,哪怕有人同情地看一眼,给我一个笑脸都是莫大的幸福,何况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股从她头发和衣服里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令人心静神宁。我一分一秒都不愿离开母亲,在她的身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害怕。末了,母亲抱着我坐在大锅台边,平静下来,借着斜照进的月光打量着我,端详起我,像在做梦。
“妈,你别哭,”我抹着泪水安慰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温暖中,“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们放你出来了?”母亲扯起背心为我擦拭眼角,含着笑低低问,她的眼睛依旧在流泪,呜咽依旧窒息着呼吸。
我摇摇脑袋。
“你逃出来的?”
我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我苦命的孩子。”母亲垂下脸,泪水又汹涌而出,她在为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痛苦,而无奈。
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江河般的泪水流下脸颊。
我们都懂得逃出来的后果,那将不堪设想,绝对不堪设想,是罪上加罪。只要一想到这些,尤其感到可怕,我的手上、脸上就直冒冷汗。但我还是那个逆种,不肯像母亲那样低声下气,得过且过,战战兢兢生活,无穷无尽地忍耐、忍耐、再忍耐。我没有力量反抗,可是能逃跑。他们尽可囚禁一个人的身体,但是他的灵魂却不受束缚,我要像父亲那样宁死不屈,就是粉身碎骨,也决不逆来顺受!
“妈……”我打破沉默。
母亲眯缝起眼睛,迅速思考着可能的对策。
“我要走了。”
“回去?”
我不想让她太难过,极力说得简单一些,高兴一些,可是做不到,只好把脸转向一旁,不再作声。
“上哪儿?”她追问。
“老头鱼说过‘北大荒饿不死人’”,我故意表现出烦躁的神情,粗鲁地脱口而出,“我去找他们。”
一想起老头鱼,便唤起我摆脱痛苦的希望,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过着另一种生活,是一个孩子的向往和期待。在这可诅咒的世界上还有一块净土,还有人间温暖,还有能让我做为正常人生存的地方。有他们在,我就会不完全绝望,至少活个平安无事。也许叛逆早就被注定了,只要我能离开糖厂大院,不是这个环境,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宁愿吃苦,也不愿过现在这种日子。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可以重新做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情已经如此,我的去意已决,无比坚定,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也是我心中最后的希望!
“那也不是长久的法子,”此时此刻,母亲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想劝我什么,看我一脸坚决、执拗而倔犟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就走么?”
“趁天还没亮,就走,到哪儿都比关着挨打强!”
“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就怕妈你……”
“唉,别管我了。”
母亲用手捂起额头,她在痛楚地抉择,一个无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别无选择,让我出去躲避一阵子或许是上策。屋外响起鸡啼,黎明迫近了,朦胧的天光中,屋里的地面变得苍白,晨光透过窗户玻璃泻到我们的脚边,我已经能看清母亲紧蹙的眉头和泪水盈盈的眼睛。“老天啊,把人逼上梁山了,还是个孩子啊!”母亲放开我,声音里既含着愤怒也含着失望,对我这么小就独自亡命天涯,怎么能放心。她向上捋了把垂落的头发,摸索着走进里屋,我跟在她脚后进屋,想再看一眼姐姐妹妹,做无言的道别。妹妹屈起双腿,歪着身子半张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着梦话。姐姐向前伸出一只手,脑袋靠在胳膊上,头发铺陈在枕边。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归来,睡意正酣。母亲爬上炕,从被褥架上取出父亲的棉大衣,又拿出一个背包往里面装着茶缸、手巾之类的日常用品。我接过来准备走了,她以不容争辩的口吻说:
“艾平,早晨凉,肚子里没东西怎么行,妈给你打碗鸡蛋汤。”
“天快亮了,妈。”
“喝一口,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妈马上做出来。”
时间不早了,大眼贼随时会醒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本来应该清楚这一点,但我无法拒绝母亲的一片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为什么不能等一等?此一去开始新的生活,不知何时再回来,可是我的内心又舍不得温馨的家,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姐姐妹妹。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我想再喝一口母亲做的热汤,再在家里待一会儿,再看一眼亲人们……母亲点起灶眼里的柴火,尽量不弄出响声,打好鸡蛋汤,我俯向锅台,不断吹着热气喝起热汤。母亲怕我烫着,用勺子来回搅动着鸡蛋汤,轻声叮咛我:“别烫着嗓子,慢慢喝。”远处,邻居家的雄鸡打鸣儿了,外面的天空变成灰蒙蒙的颜色。我放下碗,穿上大衣,提起背包推开门说:
“妈,我走了。”
“你行吗,孩子?”
“行,我不在那儿待过么。”为使她轻松些,我的语气平静的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离开妈,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懂。”
“走吧,路上多加小心,有机会捎个信来。”
母亲心情复杂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不下去了。她为我系好大衣的扣子,又整理一下领口,抢在前面走出屋子察看外面的动静。这是个阴暗的时刻,家家户户都在沉睡,宁静的白土地泛起一片白光。她转过身点点头,猛然间,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我走出院门,心里既沉重又轻松,我知道母亲怕我难过,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稍感轻松的是我从此自由了,就要远走高飞了,我不后悔,永远也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只要文化大革命运动不结束,我就是在荒野上流浪一辈子也决不回头!
再见,母亲!
再见,姐姐妹妹!
天空闪着稀疏的星星,一切都笼罩在拂晓的肃穆中。有的邻居已敞开屋门,睡眼惺忪地出来倒尿盆,抱柴草生火了,家家户户烟囱冒起炊烟。寂静朝头顶压来,这是很正常的寂静,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寂静,人不禁打个寒战,好像感冒了,喉咙隐隐作痛,嗓眼发紧。整整一夜,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使我一直处于激奋状态,做了几乎不可能的事,现在却消失了。母亲已关上屋门,她此刻一定正守在窗口前,望着我的背影饮泣,祈祷着儿子平安到达编筐营地。从我逃跑的那一刻起,我觉得时间快的像一股激流,简直无法按常规计算━━但愿时间能停顿下来。邻居家的雄鸡打第二遍鸣儿了,还是走的越早越安全。我心一横,将背包甩在肩头,大步流星走出胡同,拐过墙角走上街头。
转眼之间,我惊呆住了!
在我对面的胡同里,迎头钻出阿嚏连连的大眼贼,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擤着鼻子,一脸气急败坏……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