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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51)

时间:2021/4/9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57107
  四

  我被关进囚室二十多天了。

  不知为什么,迟司令他们一直没再露面。整天由这两个人看押着我,日复一日,好像造反派把我遗忘了。

  若问世界上什么动物最有耐性,最有生命力?我回答肯定是人。人的身体有着极大的弹性,我震惊于一个孩子的生命力如此旺盛,能于灾难之中百炼成钢,用顽强的意志战胜死神。我被打得那么厉害,几近体无完肤,没用医治,伤口也没感染,竟然挺过去痊愈了!我解下额头的绷带,身上的青肿逐渐褪去,手掌划破的地方已经结痂,手腕也能自如地活动了。渐渐地,我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强壮起来,一天天接连不断注入新的力量。只有右眉宇上终生留下一块伤疤,作为一个作家追忆那场浩劫的见证,痛定思痛,没齿不忘!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晚上过去是早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同昨天、前天一样,只会增添更多的愁闷。长此以往,我连今天、明天是多少号、星期几都记不得了。我找块玻璃碴,盼日子快过去,每天在门框前比量头皮划上一道,一则看我长高没有,二则记住我囚禁多少天了。实在闷得慌就用馒头渣喂拉拉蛄,看它爬行、飞舞、觅食、睡觉消磨时间。轮到大眼贼接班,他仍然与我套近乎,找共同感兴趣的事情聊天,获取我的信任和好感。

大眼贼非常健谈,一谈起来阿嚏不断。他多次和我回忆去西岗子打苏雀的情景,谈七哥扎滚笼的技术,养苏雀的经验,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说得我忘乎所以,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囚徒,彼此畅谈往事,而是个养鸟爱好者了。大眼贼间或也流露出同情走资派的意思,例如:“我就看不惯打人骂人,政治运动嘛,有道理讲道理,进行说理斗争,以理服人,那才叫人心服口服。”大眼贼还说,学校红卫兵总部这些日子忙着去市里学习,进行全市红卫兵革命大联合,总结交流下一步阶级斗争的经验,暂时顾不得我的案子了。

  我开始喜欢上大眼贼,因为他对人极富同情心。

  自从我被关进这间小屋里,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理发了,他见我的头发乱蓬蓬纠结一起,从家里带来把推子为我剃去蓬乱的头发,使我变成小平头。我觉得自打我被关进来之后,这是第一次遇到的一个信得过,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人。回想起我们过去的友谊,说明他没有变,这也解除了我可能产生的各种顾虑。爱屋及乌,我甚至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实际情况要长得多,就连他的衣裳看上去也非常顺眼,与众不同。他经常穿一身改过的工作服,不像其他人一律是黄军装,说自己的父亲是工人,他要保持工人阶级的本色,不赶时髦。大眼贼还有一个特点,生性好动,是个活跃分子。他一来就嫌屋里闷热,忙着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哎呀呀,阿嚏,于瘦子。”他伸伸腰,蹬蹬脚,拿起迟司令留下的稿纸,以一种殷勤而又体贴的口吻说。“手好的差不多了吧,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写什么?”我眨着眼睛问。

  “校革委会要你写什么啦?”

  “罪行。”

  “这不就是了。”

  “我没写过反标。”

  “你听我说,看看你自己,还和从前那么固执,顶风上有啥好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自找罪受。见风使舵,挑无关痛痒的写么,比如为你爸妈翻案的事。”他启发着我,循循善诱。“你妈对你说过吧,你爸死的冤枉,早晚要为他申冤的?”

  “说过。”我被打动了。

  “那就揭发她,应付一下了事。”

  “怎么写?”

  “阿嚏,就写你妈让你出来散布翻案风的,她是你的黑后台。我相信你妈透露过你爸的反党罪行,你应该当机立断,大义灭亲,这样你也解脱了。”大眼贼把手插进裤兜里,踱着步,走到窗口抬起头,好像在看天,沉思着为我展开思路。“话说过来,你妈反正早被批倒斗臭了,再加一两条罪状又何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你是受蒙蔽的,受蒙蔽者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他们也不会再折腾你了。该上学上学,该玩就玩,我敢保证同学们都会原谅你的过错,再也不会敌视你。阿嚏。何况你妈都快想死你了,你也想家,写完后你就走人,和你妈团聚。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他激动起来,收住脚步,演员般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唾沫星儿四溅。“即使你妈不乐意,她也能理解你,这是权宜之计嘛。到时候再翻案就是了,说你写的不算数,是他们逼、供、信打出来的材料。于瘦子,告诉你吧,你很聪明,但对这些事不懂。没见有好多走资派都这么干的,今天认了,明天又翻案,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看那是聪明人,少挨多少皮肉之苦!大人都这么干了,你顾虑什么?你原来是个高才生,作文写得多棒,上语文课时老师多次讲过你的范文。你是该有前途的,大有前途,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我还模仿过那篇作文呢,叫什么来着?《笤帚和拖把的故事》。你肯定都能如实地写出来,我也能解放了,回家放暑假,扎打苏雀的笼子,你说呢?阿嚏阿嚏!”

  大眼贼用催眠术一般的腔调,一种极富人情味的语气,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把稿纸放在床上,为我搬过条凳,又在大腿边上弹起手指,力劝我这是一个表明阶级立场、将功赎罪的机会,识时务者为俊杰。仿佛这番出于好意,推心置腹的话有很深的含义。之后,他拍拍我的脊背,拿起暖壶出去打开水,留我一个人写揭发材料。

  许久了,没有一个同学像大眼贼这样关心我,体贴我,理解我。尤其是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对一个走资派狗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如此推心置腹,使我受宠若惊。况且我已被他吹捧得五迷三道,虚荣心跟着膨胀起来,觉得能照他说的那样去做,一定会这样做的,当真拿起圆珠笔,坐在条凳上,身子俯向稿纸准备写揭发我父母的材料了。好长时间没拿笔写东西,手指夹住笔杆一阵刺痛,笔从手中掉下来。我打个寒战,是谁把我的手搞成这样的,如此疼痛,怎么能宽恕这一切忘掉这一切?他们用暴力想达到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揭发父母么。这个大眼贼真够贼的,表面上同情我,感动我,内心分明是想诱人上钩。好悬哪,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演戏,我险些上圈套!再一琢磨就更明白了,造反派搞“小会帮助”是轻易不会让外人参加的,怕透露风声,惹起民愤。除非是自己的同伙、铁哥们儿,才有资格充当打手参加秘密刑讯。

  空气变得窒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惊出一头冷汗,用拳头打自己的太阳穴和头顶,并不是后怕,而是觉得自己太傻,埋怨自己粗心,这事本身就能说明问题,我怎么就没考虑到?大眼贼头一天来看押我,不是无意间透露他参加过对母亲的“小会帮助”么?他是在用鼓励说假话的手段,去达到陷害人的目的。转念一想,他是奸细也好,何不趁机将计就计,假装中他的诡计,利用他的麻痹大意放松警惕逃跑呢?我不能坐以待毙,等迟司令交流过整人的经验再拿我开刀,遭受更大的折磨和摧残(绝望的心灵有时并不过多去权衡得失)。我打算半夜逃回家去看看母亲,然后重返老头鱼的编筐营地,让造反派们自己设的圈套自己跳,聪明反被聪明误。

  “于瘦子,怎么还没写?听人劝,吃饱饭。”大眼贼打水回来,眼角挂着苦笑,望望我的稿纸道,还直晃脑袋。“你也不好意思让我不放假吧,再说也不好向造反派交代呀。他们会训斥我,阿嚏,这么多天你都让他干些什么?咱们私下说,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你也多少够哥们儿义气,给我面子,照顾照顾我的情绪。你一定会这样做的,一定会的,写吧,快动笔吧。”

  “让我好好想想,再写。”

  他没有回答,报以微笑。

  我双手托着腮帮,胳膊肘支在床板上,脑袋歪向一边作沉思状,一个计划在脑海里逐渐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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