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姐姐来给我送饭,大眼贼破例让姐姐进屋,只是催促她放下饭盒就走,少说话,千万不要让人碰上。他背对着门,扒在窗台上望风,以防迟司令突然袭击,让我们姐弟俩安心会面。姐姐一看到我就眼泪汪汪,她不光送来午饭,还带来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劳动布衣裤。这是我春秋穿的厚衣裳,现在离秋天还远着哪?
“姐姐,你怎么了,我这不挺好吗。”我说。
“疼么?姐看看,”她放下饭盒,抬起泪眼盯着我额头上的绷带。
“擦破层皮。”
“我送点儿药。”
“没事。”
“疼得厉害么?弟。”
“姐,不哭,妈好么?”我岔开话题,否则她更悲痛。
“她担心你不吃饭,天塌下来有地顶着,说什么也得吃。”姐姐仰起脸,极力忍住眼泪,但无论她如何控制自己,如何努力保持平静,泪水还是扑簌簌流下眼眶。“昨晚没吃,今早又没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怎么活!”
“我不饿。”
“不饿也得往下咽,饿坏了……谁管。”姐姐走近一步,用手指指饭盒暗示里面有秘密。“吃不下干的,多喝稀饭。妈还让我告诉你,开会时穿上厚衣服,‘防冷’。看‘肚子不舒服’别强憋着,多去两趟厕所。”
我莫名其妙。
“弟,一定要想开,保重自己。”
“阿嚏,好啦好啦。”
大眼贼回头示意时间到了,手指在大腿边上弹动着,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姐姐接过早晨送来的茶缸、饭盒,有那么多话要说,可是时间到了,她只得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走廊深处。我把住门框,将额头抵在墙壁上,不想在大眼贼面前表示软弱,没有男子汉气概。外面有三十五六度,高温使屋里愈发潮湿闷热,大眼贼不停地用衣襟擦脸上的热汗,他试着打开窗扇通风,怎么也没拔开锈死的插销。只得跑出去找来把螺丝刀撬开窗户,大敞四开。之后,叮嘱我不能离开屋里一步,他回家去吃饭很快就回来,话没说完就从窗口纵身跳了出去。
我打开饭盒,中午送的是鸡蛋炒米饭,用勺子扒拉几下,一小瓶止痛片露了出来。我不理解,自己短裤里已经有一瓶,母亲怎么又捎来一瓶?再说大三伏天的,热死人,送厚衣裤干什么,难道这预示着他们要无休止地关押我吗?以后我不断挨打,终于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走资派都被造反派打久了,想出一套对付毒打的办法。她是让姐姐暗示我学会自我保护,有人看着,姐姐不好明说。怨不得母亲大夏天有时候出去都穿棉裤,我曾经问:“妈你这样出去不热坏了么?”她回答说:“妈腰疼,怕受风。”
经过两个月的牢狱生活,我充分体验到穿厚衣裳的好处。我从小就喜欢劳动布衣服,不仅仅因为这种布结实、耐脏,关键在于它的名字美妙━━劳动布。工人的工作服大都劳动布做的,我天真地认为穿这样的衣裤即代表你是无产阶级,象征着你可以成为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没想到我的劳动布衣裤在这里起到保护伞作用,布厚,皮鞭、皮带打在身上,可以减缓疼痛,就是三角带打下来也无法穿透衣裤,咬破皮肉。在我蹲牢房的后半段日子里,天天穿着这身劳动布衣服扛毒打,天气再热也不脱下来。
至于母亲暗示我多去两趟厕所,那也是逼出来的经验。我在头一次批斗父母的大会上,曾听到母亲在走廊里劝父亲:“别老傻撅着,实在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蹲在茅坑里歇歇,休息过来再出去。”此后我心领神会,多次利用母亲的经验对付造反派,一撅得受不了就跑进厕所里蹲着休息……裤兜里揣着一瓶止痛药,我将第二瓶藏进枕套,这样既安全又稳妥。肚子感到饿了,我坐在床沿上吃下一饭盒炒米饭,又喝光一茶缸开水,大眼贼还没有回来。
我扒在窗台上,探出脑袋向外眺望。
在我的右面,以前是一个长方形花池,一直蔓延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树丛边。整个春夏花池里都开满争辉斗艳的月月红,我过去常来这里逮各种各样的蝴蝶,夹在课本里做标本。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以来,种花种草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花池也没人管理了,长满杂乱的狗尾巴草。我朝左边望去,可以看到三楼单身宿舍的一角和一排摇曳的杨树梢,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个秋天,我都在那些树下捡树油子,和小朋友比赛看谁捡得多……此刻我只能左右眺望,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感觉额头一跳一跳地疼,掏出裤兜里的药瓶,干吞下一粒止痛片,药还真灵,不大一会儿疼痛就消退了,只觉得嘴唇发麻。大眼贼再次从窗口跳回来,嘴里喷出大蒜的浓烈气味,兴致很高地问我:
“想什么呢?”
“想我妈。”我老老实实说。
“我刚刚见过你妈。”
“在哪儿?”
“阿嚏,在铁道专用线旁的菜地里,锄草呢。”
我知道一到夏天,母亲就率领学校鬼队七八个老师,在家属服务站的菜地里劳动改造。他们跟我近在咫尺,只要我迈出三楼单身宿舍正门,就可以望见干活儿的母亲。我央求道:
“大眼贼,你能放我出去吗,就一会儿,我在门口看一眼我妈,马上回来,决不逃跑。”
“我没这个权力,连你说话和上厕所,他们都让我要你报告,反正你得注意才是,我够意思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望着窗外。
“于瘦子,何苦呢,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他眯起牛眼珠子,咂着嘴巴感叹。“阿嚏,你就认了呗,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转向他直视,目光在问他承认什么。
“无风能起浪么?”
“那是王官迷诬陷人,你什么意思?”我反唇相讥,他在有意套我的话,让我不知不觉中上钩。
“我这么说,完全出于一片好心,你怎么急眼了。”他看上去十分诚恳,用拳头敲着胸脯,连连摆手示好。“我没斗过你爸,也没打过你妈吧。”
我不愿再说什么,直到第二天赵和尚来接班,都没开口。
赵和尚严守职责,整天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不苟言笑,跟我上辈子欠他八百吊钱似的。完全可能是因为运动,因为政治,因而对他的看押对象必须摆出一副严肃、敌视和冷酷的面孔,既然要“亲不亲,阶级分”,就不得不抑制自己的同情心,所以很难与他相处。他一举一动都要求我和犯人一样报告,不许我开窗,也不许我见家里来送饭的人,由他转递。赵和尚好像迫不得已才做看守,强压着什么情绪,连去锅炉房打壶开水都怨气冲天,中午或晚上回家去吃饭必定把我反锁在屋里。他可能不知道,窗户已经被大眼贼撬开,我要逃跑谁也没咒念。不知道赵和尚怎么那么困倦,一没事就躺在床上睡大觉,从不和我搭话。说老实话,自从撬开窗户我就暗暗产生一个计划,再过一段时间养好身体,马上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早晨起来下床,双脚落地之前,我形成习惯,一定要观察一会儿,唯恐踩死拉拉蛄。我除了望着窗外发呆,想心事,就是观察拉拉蛄的活动。对于王官迷说的“反标”的事,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空口无凭,必须拿出证据才能叫人信服。就凭那天批斗会上的狼狈劲,我确信他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是急于表现,弄巧成拙。至于李老师揭发我篡改毛主席语录,我认为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口咬定是道听途说的,造反派愿打愿罚由他去。
姐姐再来送饭,我都把馒头留下一小块,搓成碎渣喂拉拉蛄,我的伙伴和我熟悉了,变得不怕人。有时候,竟扇着翅膀飞上床头,捡食我遗落的馒头渣,吃饱之后便顺着床腿爬下去,躲在暗地里休息。但是它非常聪明,在床头进食总保持警惕,一有动静或者察觉看押我的人醒来立即往床下逃跑,一转眼就无影无踪。我觉得拉拉蛄很可能是“雀盲眼”,身处亮光之中看不清东西,它逃跑时常常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墙壁上掉进床缝里。那它靠什么寻觅食物呢?极有可能是靠嗅觉。
妹妹一到夏天傍晚就抱着个空酒瓶,守在路灯下到处逮这种大虫子,有时候能逮满整整一瓶,拿回家放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喂小鸡。我过去嫌拉拉蛄不咬人膈应人,不愿动手抓它,家里的小鸡们却非常喜欢吃。妹妹一打开瓶盖倒出拉拉蛄,小鸡们蜂拥而上叨起拉拉蛄就跑,躲到角落三下两下吞进肚里,噎得它直晃脑袋甩脖子。咽下一只后又急忙跑回来抢下一只,每回都撑得胸口鼓起个大“鸡蛋”,才心满意足地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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