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死得轰轰烈烈,却死而复生。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和平常不一样,一种惬意的疲劳压住眼皮,使我一时难以睁开眼睛。又等了一会儿,继续享受着麻木的舒适,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想醒又醒不过来一样。我睁开一条眼缝,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起闹过照相馆的同学赵和尚,他正头枕胳膊,盖着一床招待所字样的被子呼呼大睡。
小小的囚室发生了变化,我的床上铺着一张凉席,脑袋枕着枕头,身上盖着条薄薄的条纹毛巾被,窗台上摆一个铁饭盒,一个搪瓷大茶缸。我的那套肮脏的长衣长裤不见了,身边叠着一套卡其布衣服,墙角上那塑料桶旁多出个脸盆,条凳上搭着一条毛巾。
我想爬起来,脑浆晃出来似的难受,用手摸摸脑门,额头上缠着一层绷带。我以为自己死了,然而却活着。
在我冲向主席台的桌角之前,撞开好几个孩子,这就缓冲了撞击的力量,只是右眉宇上撞开一个大口子,当场昏死过去。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谁都没料到一个孩子会拼死抵抗,尽管他们不过是看到一场戏剧的结尾,每个人都参加了演出。会场上乱成一锅粥,男孩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挤上前看热闹,几个女孩子吓得捂住眼睛尖叫:“不好啦,出人命啦!”等白脸狼反应过来,看我躺在地上血流如注,如同死却了一般,慌了手脚。不得不宣布散会,让大家把我抬向卫生所进行抢救,唯恐我当场死亡影响太坏,激怒糖厂广大职工不好向上司交代。
卫生所长董大夫检查过病情,诊断我只是休克,白脸狼才松一口气。董大夫给我打过止血针,额头上缠起绷带,皱着眉头对造反派说:
“把一个孩子折磨成这样,太过分了!再发生这类情况不要来找我们,直接送进医院好了。”
当然,那都是稍晚一些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的母亲几天来不断跑龙沙分局找王科长,解救儿子的努力片刻没有停歇,她还是没有打听到我的下落。王科长说他查过市“群众专政队”,没有叫于艾平的孩子,你还是回糖厂查吧,他们肯定没送你儿子来。王科长的话使母亲绝望,天底下她最害怕的事莫过于如此━━有人抢走了她最心疼、最宝贵的儿子……姐姐妹妹回家后将批斗我的情况哭诉给母亲,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母亲立即找到驻糖厂的军代表,强烈要求厂里出面干涉学校的暴行,释放她的孩子,声称厂里不管,她就去市革委会告状。厂军代表也觉得学校做得过火,批评了学校的军代表。迫于各种压力,学校的造反派虽不肯放我回家,但允许家里人送饭、铺盖卷和日常用品了。我爬起来,脊背倚靠着墙壁坐下,看着枕头、毛巾被、茶缸、饭盒、脸盆、毛巾。每一样东西都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散发着母亲的气息,家庭的气息,如同置身于家中一般。我拼死换来的结果是学校造反派做出些微让步,不再捆绑我了。既然又把我送回到这里,那就是说,他们不达到目的决不罢短,短时间内不会放我出去,我要做好长期被关押的思想准备。
我清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经稍事恢复,能环顾四周,开口说话了,于是挪动着身子下床,从桶里倒半脸盆水放在条凳上,身上的血水和着灰尘凝结在一起,绷得脸难受。我没有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只觉得到处发麻,像又被人捆上了绳索。现在我已被打出经验,每当受过一次酷刑一半天都不会疼痛,麻木过去才疼得要命。我把手巾浸在水里,低下头,用手巾裹住脸盘,一阵清凉凉的慰藉遍布脸颊,我想打喷嚏,这才感觉一只鼻孔里塞着药棉。我拔出药棉,鼻孔里流出瘀血,没洗两把脸,鼻血连同我脸上凝固的血痕把半盆清水都染成黑红的颜色。
我回头看了看熟睡的赵和尚,端起脸盆拉开屋门,他一下子坐起来,问:
“站住,哪儿去?”
“换盆水。”
“那也得报告,没有许可不能出门。”
“你一个人值班?”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好,报告,能出去吗?”
“去吧,要敢逃跑,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得到许可,索性到水池里好好洗涮一番,又到厕所撒了一泡尿,上火,尿水又浊又黄,小鸡鸡尿得生疼。我端着一脸盆水返回小屋,赵和尚正抱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出神,显然,他是奉命看押我的,不愿答理我。我打开茶缸盖,缸子里面满满一下鸡蛋水,接着打开饭盒,里面有两个掰开的馒头,拿起来一看,一个馒头里夹着一片瘦肉,另一个馒头心掏空了,掉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我背对着赵和尚捡起药瓶,是一瓶止痛片,蓦地想起过去母亲每次“小会帮助”前都吃一片药,原以为她有病,现在才明白走资派是靠止痛药挺过酷刑的。母亲心细,知道我的苦处,只能用这种办法帮助儿子减轻痛苦,我忙把药瓶藏在短裤兜里,生怕赵和尚察觉出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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