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妹妹走了,她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哭着远去。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也离开座位,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离开会场,用实际行动抗议暴行。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些同学看不下去了,也想尾随他们而去。
“要是真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白脸狼见势不好,一声断喝稳住阵脚,迟疑不决的同学站起来又坐下,不敢东张西望了。会议进行两个多小时,一打我就有点儿乱套,不少家住道北的人急着赶回去吃午饭,且所有的发言都没说出实质的东西。白脸狼知道,再不拿出过硬材料,大家都坐不住了。而我,在亲人和伙伴们退出会场之后,顿感心里空空落落。
“于艾平,我再问你一遍。”白脸狼走到我面前,“你坦不坦白?”
我用手堵着流血的鼻孔,不看他。
“校革委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不向广大师生交代罪行,悬崖勒马,别人揭发出来罪上加罪。”
“我说过,我没罪,也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写没写过反动标语?”
我写过什么反动标语?”我反问。
“打倒毛主席。”
“那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吧。”
我的反击显然触及白脸狼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气急败坏道:
“胡说,你敢保证没写过?”
“当然敢。”我昂起血糊糊的面孔保证。
“于艾平,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鬼头蛤蟆眼的王官迷应声跳出来,嘴巴歪得厉害,他上前一步几乎同我贴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揭发。“你在课桌里写反标,极端恶毒,丧心病狂,自以为手段高明,我们铁证如山。”
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从来没有记得自己敢写反标,这可是死罪了!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标语一定要用毛笔写在一张长条纸上,贴在墙壁或者电线杆等地方。荒唐,写标语是给人看的,写在课桌里干什么?何况我从没有写过反标,我不是反革命,也从未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在心里呼喊着,辩驳着,一时间勇气大增问:
“在哪儿?怎么写的?”
“你写的自己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红卫兵战友们,就是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在课桌里写‘毛主席万岁’,我们能答应吗?”
“他写‘毛主席万岁’有什么错?”台下有人疑惑不解,“怎么能算是反标?”
一句话噎住王官迷,我奇怪他是不是革命革昏了头,信口雌黄。王官迷顿觉失口,为掩饰自己的狼狈,摇晃着拳头吐了口痰:“不是,不是,他在万岁下面打了叉。”
“拿出证据来,我们饶不了他。”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尽管我的头是被按住的,只能对着地面说话,还是理直气壮道。“我也要你拿出证据,空口无凭。”
“这……他写在桌子上了。”王官迷更显尴尬。
“那就把桌子搬来么,让大家看看,何必浪费时间。”台下又有人喊。
同那些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虚弱被人从旁识破了的人一样,王官迷不知所措,目光转向白脸狼求援。显然,造反派的头头脑脑们事先没料到出现这种局面,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无的放失。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并非我们不掌握事实,证据是有的,放在以后看。”白脸狼醒悟过来,岔开话题为麾下圆场。“红卫兵小将们,不要纠缠枝节问题,要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下面,于艾平的班主任上台揭发。”
王官迷弄巧成拙,灰溜溜退下,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和他擦肩而过,登台表演了。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李老师的样子,他一身肥肉,两个大肿眼泡子,整个身材犹如三角尺,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典型的机会主义者。母亲过去就跟我说过:
“李老师这个人,狡猾得很,是个投机商!”
“于艾平,你篡改……最高指示,”李老师的脸色苍白,眼睛根本不向我这个方向看,结结巴巴道。“用心……何在?”
“我篡改什么最高指示了?”我问。
“把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篡改成‘下定决心去赶集,不怕牺牲挤进去,排除万难买东西,争取胜利回家去。’有这么回事没有?”
我想起来,去年母亲回山东老家看望外祖母,赶集时碰到造反派守在集市口,勒令每一个进集市的人背一段语录,是母亲听一个赶集人说的,回家对我讲过。而我,上课之前也必须背一段语录,于是把这个段子讲给同学们听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李老师当时听过都笑了,没想到他现在如此上纲上线!
“说,有没有这回事?”众人质问。
“有。”我承认。
“于艾平篡改最高指示,罪该万死,砸烂他的狗头!”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挥动手臂喊道,众人也跟着狂呼乱吼。白脸狼总算抓住我的小辫子了,他趁热打铁,煽动红卫兵深挖细究我的反动根源,兴奋地问:
“于艾平,你为什么篡改最高指示?这是个实质问题,快回答。”
“不是我篡改的。”
“那是谁?”
“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不检举他?”
我一时语塞,如实道出,造反派就会顺藤摸瓜殃及母亲,给她又增加一条罪状。
“说!”王官迷又来了精神,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不能开口,沉默不语。
“于艾平抵抗运动,我们怎么办?”
全场回响着一片喊打声,拳头一齐向前举,身子一齐向前倾,几百个人都一个姿势,声势越来越浩大。我再次被打倒在地,耳朵里灌满声讨声,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扭曲的嘴脸。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尽折磨,心灵饱经沧桑,常常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一个孩子估计的那样,甚至比我估计的更坏,过去不明确的地方都已明确,天真的侥幸心理终于完解,我最后的希望也全部消失了。父亲的话又轰响在耳边:“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是的,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既然生已经无所谓,死也就无所惧了,现在我所有的努力都为一个目标━━以死抗议他们令人发指的暴行!我被架起来站住,转过脸去目测一下自己与主席台之间的距离,有五六米远。如果我突然冲过去,押我的人肯定措手不及,就可以一头撞在桌角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幸的是,我一站稳身子就有两个人扭住胳膊,往下按着我的脑袋。
“谁让你篡改最高指示的?”白脸狼继续穷追猛打,举起拳头猛砸下去,仿佛要把敌人砸成齑粉。“说,是不是你的狗妈?”
一旦下定决心,我蠕动着嘴唇请求:
“给我水,再说……”
他们把请求当做软弱,又给我挂上牌子,戴上高帽。
白脸狼也以为我要揭发母亲,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珠,示意背后的红卫兵给我水喝。
有一个人放开我去取水了,我直起腰来拖延时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迷惑他们我想喝水。终于有机会实施计划了,尽管我多次想过这一时刻,知道这样的结局迟早要发生,还是太阳穴绷起,心狂跳不止。但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对死亡冲刺的奋激。我猛一晃身子撞开另一个人,怒目横眉,摔掉高帽大吼:“我和你们拼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两手把住胸前的大牌子,弯下腰朝主席台冲去,一路上撞开许多人。刚才的高度紧张消失了,绝望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来,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将一了百了。我听不清周围的喊叫声,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住我的脚步,只看到白脸狼惊愕的眼神,看见奔来的同学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一头撞在主席台桌角上。
轰的一声,一切都平静了,暗淡了,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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