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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46)

时间:2021/4/4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44638
  三

  第二天,郭叔叔没有露面。

  早晨八点半,俱乐部前闹哄哄响成一团,大喇叭传来喊声:“一排靠左边坐,二排靠右边坐……”孩子们唱起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看情况准备举行什么活动。

  我刚吃过最后半块窝窝头,门一下被撞开,一大帮红卫兵闯进来。迟司令不由分说,扯住我脖领摁下脑袋挂上一个大牌子,几个红卫兵拧起我的胳膊强行押出门外。“你们干什么?”我叫道,期待郭叔叔出来保护我。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他没有来。有人往我的脑袋上扣上一顶高帽,架起我走出三楼单身宿舍。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大早温度就很高,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东天,预示着这是一个北方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偶尔有几朵淡淡的白云,似一片低头吃草的羊群,踱过蔚蓝的草原。我被关进囚室近一个星期,乍一出门,脚底下轻飘飘的犹如踩在刨花堆里。我来到俱乐部门前的树荫下,用力抬起头,高帽快赶上我的身高,稍一低头就滚落下来,一路上掉过两次,押解我的人不得不放松一下胳膊,好让高帽不再往下掉。

  俱乐部门前拉起一道横幅:“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大会”,水泥篮球场四角上插着大红旗,猎猎飘扬。横幅下面摆着两张桌子,白脸狼端坐其中,身旁是学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其他头头脑脑。球场密密麻麻地摆着板凳,坐着全体初中和小学的学生,大约五六百人,我们班同学坐在最前排,老师们坐在后面压阵。我扫了一眼,发现我的姐姐妹妹都在各自班级里,姐姐低着头不敢看我,妹妹哭了一样不断用手抹着眼睛,而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朋久则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贪婪地望着他们,望了一眼又一眼,好久没看到亲人和朋友,一阵激动,心里也充实起来。我不知道姐姐妹妹是被迫参加大会接受教育的,还是主动想代表母亲来探听一下我下落的?姐姐也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我一眼又一眼,心都碎了。她的目光在鼓励我:“弟,坚持住,我们都在想办法救你!”

  我鼻子一酸,扭过脸去,不再看她们。

  此刻我明白了,过去我见到过的那批斗父母、叔叔阿姨的大会,那打倒的口号,那莫须有的罪状,那拳打脚踢,那低头认罪,那无耻的行径,都不可避免地落到我头上了。我的人格、尊严和自由已不复存在,内心里充满了失望、羞耻和屈辱。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我,盯住我胸前的大牌子,那上面赫然用毛笔写着大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并在名字上打着红叉。孩子们的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惊悚,有的悲伤。那一瞬间我略略感到失望,自己享受的是最高待遇,整个大会就批斗我一个人,连个陪斗的牛鬼蛇神都没有,不难看出,他们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我的自尊心。我觉得委屈,他们就这样平白无故给我定性了,可是我糊里糊涂,不知道错在哪里,真想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当众受辱。但我的胳膊被扭着,只能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木然地等待着,等待着将我推上文化大革命的祭坛!

  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手握麦克风大声说道:

  “现在,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押上会场。”

  身后看押的红卫兵,应声把我的胳膊向上一抬,肩胛处关节一阵剧痛,迫使人大弯下腰,脑袋离地不到一尺高,然后揪着后脖领,把我押上主席台前。不料压得过底高帽又掉在地上,样子很滑稽,引起孩子们一阵哄笑,会场怎么也严肃不起来了。白脸狼恼火地说:“不许笑,这是阶级斗争的战场,是在和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笑的红卫兵小将,你们的屁股坐到哪个阵营去了?”下面立即噤若寒蝉,鸦雀无声。押我进会场的红卫兵觉得丢脸,掐住我的喉咙向上一搡,之后把高帽扣在我的头顶上。

  打倒刘少奇!

  打倒邓小平!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我的眼前举起一片红语录本,口号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我感觉自己被裹挟在红色漩涡之中,身不由己,任凭急风暴雨的蹂躏,越陷越深。接下去批斗大会开始,一个个红小将、红中将来到麦克风前,挥舞手臂,喷着唾沫星子,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人人都成了批判家和政治家。可惜他们的批判没有新意,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所有人必定从刘少奇开始,然后是邓小平、省委书记、市委书记、糖厂党委书记,一个接一个批来批去,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批判我的父亲于渭生、母亲孙志刚,看情况真正触及到我还得一个小时。

  开头还好,登台表演的人虽声嘶力竭,又跺脚又挥拳,激动时也只用语录本砍两下我的脑袋。没有牵扯到我的罪行没有公愤,也没有人大打出手。问题是毒日头高悬头顶,风也停了,众多的人聚在一起使空气变得更加炎热,至少三十多度。烈日的暴晒令一个个发言人汗流浃背,他们胡说一通即可下台喝水。我喝不到水,汗水湿透小背心,嗓眼里冒起白烟,豆大的汗珠连成一串落在脚前。渐渐地,我感觉到腰疼,继而扩展周身,两只脚也一点点失去知觉。

  过去参加批斗会,我们在台底下坐着,人都累得够呛,又伸腿又摇胳膊,哈欠连天,何况台上撅着的走资派,一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这会儿,我终于领教撅成“喷气”式飞机状的厉害了。我的双腿被人踢得大大劈开,背后有四只手强压着低头,两只胳膊朝天举起,腰身弯成九十度,脖子上小黑板大的牌子拖到地上。我的脑袋必须稍稍扬起,以免角度偏低高帽滑落下来。从撅的姿势看,我的身体被分成三条曲线,脚下是大大的八字,腰身和头颅似倒置的“飞”字,头顶则是个高耸云霄的“金字塔”。有如孩子们用纸叠成的燕子,正在从高空振翅滑翔而下掠过水面汲水……

  耳边响起“打倒于艾平”的口号,造反派由批判母亲联系到我了。我现在变成国家主席刘少奇最小的代理人,恐怕在全世界也是最小的反革命分子。可笑的是,在红色的社会主义中国,一个十四岁的淘气鬼都反对共产党,那么资本主义早该复辟了。想来刘少奇实在窝囊,生活在一场他从未反对过的革命中,连小孩子都跟着他进行和平演变,这不比毛泽东的“全民皆兵”更深入人心吗?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复辟成功,反倒被毛泽东打成了“落水狗”?

  “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白脸狼阴阳怪气道,脑门在阳光下晒得冒油。“交代你的罪行。”

  我不理睬他。

  “让他站起来,面对革命师生。”

  我被人拽起来,直起腰板。

  “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紧紧咬住嘴唇,周围七嘴八舌叫嚷:

  “你休想蒙混过关!”

  “张开你的狗嘴!”

  “我没罪,”我本想保持沉默,可是这不可能,为了澄清自己还是不得不说。“你们要我交代什么?”我看见上次开会打母亲的那几个积极分子,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那样,从座位上站起来,挽起袖口,将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白脸狼操着公鸭嗓子,沙沙地推波助澜。“于艾平,念念你牌子上的字。”

  我嘟嘟囔囔有意念不清楚。

  “大点儿声。”

  “革命同学于艾平。”我横下一条心,大声道。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白脸狼用拳头敲着桌子,让喧哗声过去,直到会场上完全寂静下来。“革命师生们,敌人如此猖狂怎么办?”

  身后的红卫兵踹向我的小腿,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那几个摩拳擦掌的红小将一拥而上,我的高帽打掉了,大牌子脱落了。混乱中,妹妹从座位上站起来哭叫:

  “不许打我哥!”

  打手们顿时被喊声镇住,退回到座位上。

  白脸狼不为所动,对麦克风大声喊道:“于爱华破坏会场秩序,把她撵出去!”

  “我不走,凭什么打我哥?”

  “革命小将行动起来,让她闭嘴!”白脸狼催促。

  接着是一个紧张的片刻,整个会场都沉默着,然后才发出议论声,没有人站出来撵一个悲恸欲绝的小姑娘。而更多的人,对于我的辩驳,一时拿不准是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似乎信与不信,都缺乏足够的理由?一直坐在主席台上的迟司令霍地推开椅子,周围顿起潜在的暴力。我一看情况不好,真怕他们痛下杀手,刚想开口劝妹妹走人,姐姐泪流满面地站起身来,走到妹妹旁边拉起她的手:

  “妹,咱回家。”

  “不嘛,姐,我不许他们打人!”

  “妹听话,姐也走。”

  “同学们,老师们,求求大家。”妹妹摇晃着两根小辫儿不肯离去,转向周围哀哀相求,泪如雨下。“不要再打我哥了,他不是反革命。”

  “姐姐,快领她走,”我抬起脸,朝她俩喊叫。“别管我!”

  “住嘴,狗崽子!”迟司令咆哮。

  “哥,再打你……就跑……你为啥不逃呀?跑。”

  “妹,走……”姐姐泣不成声。

  “于爱华,于爱丽,你们滚不滚?”

  谭老西子和小不点也大声威胁着离开主席台,向她们逼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吗?但是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从座位上站起来,横着肩膀挡住两个打手,不许他们靠近我的姐姐妹妹。

  “快走━━”我急了,一声哀吼压住所有的喧嚣。

  “哥,我要告咱妈……”

  姐姐捂住妹妹的嘴巴,把她拖出会场。我望着她们的背影,欲哭无泪,因为眼泪已经干涸,妹妹的喊声还一遍又一遍轰响在耳边:“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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