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天早晨,我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我做了一夜噩梦,一睁眼睛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人进来过推了推我的身子,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他一眼又睡过去。
我奇怪自己怎么平躺着了呢,双手还抱在胸前?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臂,手上松绑了,那根绑我五天的麻绳扔在床边。我想揉揉眼睛,看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双臂由于长时间的反剪变得麻木,一只胳膊老在抽搐,仿佛已离我远去,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胳膊放下,轻轻移到大腿两侧。我扫视屋内和窗口,天色很灰暗,什么人也没有,我对面的光板床上放着一个海碗。
我坐起来,再一次定睛望去,没错,是有一个碗,里面盛着满满的苞米面粥。我不是在做梦,早晨有人进来过,看摇不醒我放下碗出去了。原来,白脸狼每天都派人观察我的情况,思量着我也该屈服了,可是我依旧不声不响,丝毫也没有求饶的意思。造反派们觉得奇怪,“熬鹰”战术怎么不灵了?他们过去常用这种办法,从来没有失败过,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是一个大人熬他五天五夜,寂寞、孤独、饥饿、羞辱也该摧垮他的意志。而于艾平怎么能明知道有人来却置之不理,安之若素?
他们不敢再熬下去了,怕真折磨死人不好交代,开始给小囚徒送饭了。
造反派大错特错。
这种恶毒的办法或许对成年人有效,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什么作用也不起。可以说我是歪打正着,因为我的身体与大脑已陷入瘫痪状态,这疲劳不仅来自几次审问,而是几个月来一系列事件的延续;也可以说是单纯所致,我还没长那么多心眼,没考虑那么多,整日里浑浑噩噩,最大的想法是回家吃一顿饱饭。所以我能战胜他们的阴谋诡计,造反派虽绞尽脑汁,结果是枉费心机。
我扑向那碗糊涂粥,野兽似地伸出嘴巴,虽然松绑后又变成一个正常人了,也没想起用手端碗。我太迫不及待想喝粥了,没料到喝粥不比吃干粮,嘴巴一按倒碗沿往下吞咽时呛住鼻孔,一个喷嚏打去粥洒出一大半。我忙用手去捂歪倒的碗,情急之下每根手指都复活了,终于挡住床板上四下流淌的稀粥,凑上嘴巴去吮吸,搞得满嘴满脸都是苞米面粥。尽管我的手臂僵硬,转动不灵,仍然能用双腕夹起海碗,一口气喝完里面的小半碗粥,还是觉得饿,再次蹲下身子用舌尖舔舐起碗底。我咂巴着嘴,舔得碗比刷洗的还干净,之后仍不甘心,又吮掉手掌上沾着的末末,舔光洒在床板上的苞米面残渣,才意犹未尽地坐在床边。
吃过粥,我盘算着下一步干什么,手自由了就不怕再撒尿,应该多喝水。他们再送饭来我可以要求上厕所大便,顺便捎桶水。我来到水桶前,倒进一碗水喝下去,再倒满一碗水留着备用,然后将手掌伸进桶里镇一下。双手长时间绑在一起,手腕都被麻绳磨破了,一直肿到肘关节。刚才猛然扶碗,连同昨天被玻璃碴划破的伤口都挣裂开来,又流出鲜血。
凉水拔得手掌好惬意,血止住了,桶里的水也变成殷红的颜色。我捧起一捧水洗洗肿胀的脸颊,坐下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但预感造反派对我不耐烦了,绝对不会让我平静下去的。现在我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对面锅炉房的鼓风机开始嗡嗡转动,俱乐部的大喇叭响起来,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单身职工下班了。尽管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干扰,我仍敏锐地分辨出开锁的动静。
迟司令和他的哼哈二将走进来,看样子一脸不高兴。他手里拿把钢丝鞭,脸拉得比身子还长。令我略略放心的是没人理会踹坏的玻璃,松口气,目光马上对准小不点,他拿着两个窝窝头,大概是食堂买来的,和李疯子扔给我的一模一样。他一进门就把窝窝头放在另一张床板上,结结巴巴喝道:
“起……来。”
我盯着窝窝头,慢慢起身,背靠着窗户。
“于艾平,这几天……好……受吗?”
我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脸肿得快和鼻子平了,也不可能有什么表情。
“抬头,站好,你想通了么?”迟司令顿了一下,屁股在条凳上挪了挪,要站起来似地说。“你还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我们一定要打掉你的傲气!”
“你想通了么?问你哪,于艾平,抬头,站好。”谭老西子简直是迟司令的传声筒,亦步亦趋。“你还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
我抬起头,等待着就要发生的事情,眼睛瞟着窝窝头,纳闷迟司令的开场白为什么总是说我很傲,讥讽我是厂长的公子?他也不嫌翻来覆去重复这几句话没意思,莫不是因为他是工人子弟,内心自卑,才如此痛心疾首地没完没了?
“我想……”我咕哝着开口道,“上厕所。”
“快去。”迟司令大失所望。
我顺手拎起水桶走出屋门,大概他们看出我已没有力气逃跑,没人跟在我后面押解小囚徒了。走廊里黑洞洞的,满地垃圾,我在厕所里蹲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拉出来,出来后,打满一桶水返回小屋。
迟司令虽然气势汹汹,只是挥舞着钢丝鞭吓唬我,没有真打,实际上也不需要动粗,我没有能力反抗了。他们审视我一会儿,扔下一沓子稿纸和一支圆珠笔,对我郑重宣布道:
第一.写出反党反毛主席的言论,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
第二.揭发父母的问题,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第三.念你是受蒙蔽的狗崽子,松绑了,如果你胆敢逃跑,不但要严惩你,更要加倍严惩你的狗妈。
我保持沉默不激怒他们,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母亲,他说什么都得服从。迟司令留下纸和笔走了,不等脚步声消失我便拿起窝窝头大口吃起来。有中午那碗粥垫底,我五天以来第一次吃得很饱,但身子虚弱,吃饱后便躺下了。本想休息一下再爬起来完成他们留下的任务,我不敢懈怠,怕再挨毒打,努力打着腹稿,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我想起当初造反派勒令母亲在家写检查的情景,她那时也像我此刻的心态,自己没干过坏事,难道还要端起屎盆子硬往头上扣不成?随它去吧,我不写,我的手掌实在疼痛难忍,肿胀的手指也捏不住笔杆。
这一夜肚子里有食物,我把脸扭向墙壁避开灯光,很快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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