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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矮子借患肿肤之手,镇压了招生,自认为铲了阿林最后一条根,村里再无障碍,又有兄弟们帮助,执掌住各生产队的权力,阿林要想翻身绝无可能。只是二队还有点别扭,新近,私自选了队长,宋军当选,这小子年纪虽小,见识很不一般,这些年的炎炎烈火,你小子练成毛铁还是精钢?
回村后,他想当教师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也争得了一些人的支持,我把他压住了,没让他动起来,他没什么手段对付,还是比较安稳的。他想参军,动用了袁老师说情,又被我锁住,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这种种迹象表明,他没有靠山可倚。我的闭门锁村策略,堵死了他腾达的机会,消除了后顾之忧。在村里,他没能耐跟我作对,让你当队长又能怎么样?凭二队翻不起浪。
嘿嘿。这小子不甘寂寞,自行学医,还治好不少人的病,最多只是收买一些人心,千人说你好,我也说你好,怎么样,嗯?学医这条路是死胡同,你把精力都投进去,那更好,你没时间与村里的青年们交往,独支毛竹难上天,村里的小子们没有头,只是放山野猪,宋军若去当了头,那就很危险,看来宋军也没有这种眼光,那我还有啥东西可愁呢。
麦杆得意大权已经稳固,把茶杯一丢,兴冲冲跨出门来。外面很冷,空荡荡的大道地上,只有两只狗在追逐戏闹。那黄狗是大台门里头哪家的?麦杆平时不关心,一时就说不准,那黑狗肯定是外来的,它们倒好,这么亲热,你追我赶,大清早的,调情来着?麦杆一来劲,便站住看个究竟。那黑狗汪汪叫着追着,那黄狗也偶尔叫几声,有时回过头,咬住黑狗的耳朵,那黑狗一甩,反咬黄狗,黄狗又逃了,黑狗紧追,抱住倒地,互相咬着,又跳起来,绕着圈子跑了一阵,黄狗站住了,那黑狗呜呜地叫唤着,把前脚跨上黄狗的背。妈的,寻花问柳,干的好事!麦杆心花怒放,看黑狗伸出那红红的,不断地向黄狗刺,那动作,与自己跟老板娘时相差无几,嘿嘿,嘿嘿。麦杆翻身回到屋里,拉了老婆,去,去看个稀罕。干嘛啦你。老婆半推半就地跟了出来。你看你看,它们在干什么?老婆抿嘴一笑,赶紧闭了眼睛,嘴里骂道:死东西。麦杆笑着,不死不死,夜头叫你知道不死。你看,它们搭牢了,分不开了。老婆笑着回屋去,回头说,别忘了,今天公社要开会。麦杆有点扫兴,要不是开会,我让你……哈,唉。
麦杆矮子无心搭后脏地向公社走去。远远望去,二队人在那里筑渠道,蚂蚁拖鲞头样,来来往往,都是急匆匆的。小子,也不跟我打声招呼,真有点自讲自话,看你们买水泥,逃得了到我这里来打证明?哼,还得求我。
一阵脚踏车铃声响起,麦杆急忙回过头去。
哦,是洛昌哥。跳下车的是复员军人施洋,去哪里?
麦杆瞪着那辆自行车,全新的永久牌。你哪里搞来这辆车?
施洋与麦杆矮子并肩走着,这是我战友借给我的,他舅舅是上海市革委会委员,弄辆车不成问题。我们要去县革委会,我负责联络,他就把车给我骑。洛昌哥去公社的话,我们同路,我带你。
麦杆矮子吓了一跳,他们串联退伍军人,要去县革委会干啥?闹事?这种人闹起来不得了,施洋这人得提防点,口里说着好好。施洋上车,麦杆不会跳车,上不去,施洋只得重新下来,让麦杆先坐好,然后上车骑走。
麦杆要套施洋的事,东一句西一句地乱谈着。
施洋,有对象了吗?
怎么说呢,现在还没有。
你战友有了,这车是结婚买的吧?
洛昌哥神了,真是这样,现在结婚,手表,洋车(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不能少。
你联络战友喝喜酒,县革委会有你们的战友?
是,也不全是。我们连指导员在县革委会,我们要求安排工作。
噢。麦杆心里七上八下,这施洋不可小视,还有县革委会的靠山,弄出事来麻烦,得留心着点。这种人,部队里不知学来了什么东西,胆子大到没上没下,现在又不是造反时期,敢到县革委会去闹,不怕被抓?嘿嘿,被抓起来就好了,不管关不关,我就可以捏住他,不用怕他怎的。
随场的(方言:普通的,一般的,不是很厉害的)闹闹没用,要闹到徐主任出面,才有用场。麦杆显得挺关心的,其实是窜掇怂恿他闹出事来,可乘机收拾他,令他服贴。
嗯,我们有数。
公社革委会门口,施洋停下车,让麦杆下来,竟自去了。麦杆看着他骑远了,心里还惦记着他们去县革委会如何闹事,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懒洋洋地迈进公社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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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会的是各村的革生组长,公社革委会的主要成员都在场,麦杆矮子是最后一个到场,他落座后,患肿肤就宣布开会。
麦杆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着急的,患肿肤喜欢听下级胡言乱语地恭维,越是下作难听的,最逗他开心,他会用更难听的话回应,然后哈哈大笑,闹够了才开会。没啥事,大不了讲几句话就散会。只有重大事情,比如斗争“撑船人”,他才会郑重地去思考,谋划出一个好方案。这种人,谁都没法弄清他的心思,反复无常,随心所欲。今天这来头,恐怕又要发生什么事了。麦杆赶紧把腰挺直,做成小娃听上学先生头堂课的表情,以示尊重。
患肿肤沙哑的声音,雄鸭鳅(公鸭子)叫似的,大家熟悉不过,或逗人,或骂人,放任着就自然。正经八等的讲话,那腔调就不好听。麦杆听得,今天范主任的腔调不好听。
患肿肤说,三天前,县革委会的竺副主任,来到这里,跟我面谈了一件大事。竺副主任大家晓得吧?我县原造反派头头。竺主任谈了卫生系统革命问题。我县教育革命和上山下乡运动的领导权,都交给了三结合干部。教育问题是急需解决的,社社有中学,村村有小学,学校要开学,学生要来报到,而老师不够,这个问题很难办,就把老干部请出来了,问题是解决了,可新的问题也暴露了,他们招来的老师,大多是他们中意的,再加上老教师多数是他们的,如今的教师队伍中,我们的力量不占优势。卫生系统问题更大,所以竺主任敲警钟来了,大家要警惕。
现在卫生系统,正式开始向全县推广城区试点的经验,刚收到个文件,今天不传达,主要传达竺主任讲话。当前要做的事,各村都要培训赤脚医生,根据各村人口多少,至少有一男一女两名赤脚医生。竺主任告诉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育革命的教训,在推荐赤脚医生时,要充分考虑他们的政治立场。竺主任还特别提醒,原来的医生队伍,我们的力量是绝对弱势,要考虑让我们的赤脚医生去改造他们,因为,这次要推广的卫生革命措施,以公社卫生院为主体来实施,推动农村医疗卫生事业的改革,这样一来,领导权就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中了。所以,我们必须抓住赤脚医生,防止被他们一刀切。这样做是绝对需要的,我们把住了赤脚医生,就算是拣到最后一根稻草,这是竺主任说的。稻草数量大呀,哪家烧饭都离不开它,稻草靠得住。这样的局面一形成,即使领导权在他们手中,下面的兵都是我们的 ,他们不成了光杆司令吗!没有号召力的司令有什么用?大家心中有数了吧?
没有人回应,大家都表情严肃,或者说表情茫然。麦杆矮子像触了电似的痉挛了一下,我们村年纪轻的,没有一个跟我好,这如何是好呀。有个老医生瑞康先生,他打冷针(针灸)倒不错,只是不太听话,跟我下棋差不多盘盘赢我,一点都不留面子,这么没有政治立场的人,不可用!
患肿肤觉得,他的讲话,已让革生组长们头脑清醒了,就放开竺副主任谈话的束缚,胡扯起来:我们坐在革生组长的位置上,别人的眼睛就瞪在你的屁股上,当面向你笑,背后一薄刀(菜刀),夺你的座位,要你的小命。这是为啥来?因你头上有顶帽子,手中有权力,别人没有也想有,贼眼瞪着呢!所以你得格外小心,出门要防老婆被睡,还要防止印子被偷,所以我们选赤脚医生,一定要选对我们有利的人,没有这样的人选,就是小姨子小舅子也可上嘛,怕它怎的?
忽然听到一个人问话:范主任,赤脚医生是什么?干什么的?
打断自己的谈兴,你他妈的不怕我辱?患肿肤心火一上来,口头就没了关拦,沙哑的声音发起威来:你脑子被野狗扒开吃掉啦?(注:语意是,坟被野狗扒开,吃了死人的脑子。骂这个人是没脑子的死人),赤脚医生就是赤脚医生,医生做什么你不知道?你住院至少有三次了,你他妈的装什么蒜,我倒想看看,野狗如何咬破你的头!
那个被骂为“没脑子的死人”,低头缩肩,来个驼鸟政策,钻到椅子背后,与老患来个你我都不见,也避开了众人的目光,才相安无事。你说,他心里是什么味道?比吃屎还难熬。众人也多成了哑子,聋子,嘴巴贴了膏药,封了口,心里头啧他,不懂就随伊不懂,不懂你伤筋动骨啦?无缘无故挨一顿臭骂。
这场面令患肿肤更恼火,独角戏如何唱得下去?一拍桌子,眼睛乌珠像石雕狮子的眼睛一样暴出,吼叫道:各村把赤脚医生的名单报上来,五天,五天后送到公社革委会。谁误事,我撤他妈的职。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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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矮子的心怦怦地撞着胸腔,范主任发火了,对我们发火不多见哪,他心里肯定窝着一股火!与局势有关哪,这赤脚医生的事,看起来是火急火燎的事。
麦杆出了公社大门,这次不敢去供销社问事了,说不定韦陀们又在那里伺候,四下张望,最好此时施洋骑车回来,驼我回家,可是,除了北风呼呼地吹,哪有施洋的影子?麦杆不敢怠颓,放开脚步向自村去,一阵急行。
这倒好,小布衫都湿了,麦杆矮子放慢脚步,回头看看,离公社大约二里路了吧。旷野上没有人影,麦杆矮子松了口气,拍了几下绷紧的脸皮,哈了几口大气,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说来也巧,送报纸的高大妈,远远地走来,麦杆细细地看清,原来是送报纸的,放下心,缓缓地走去。
高大妈会面时说:啊呀组长,你村死人了。
死个人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麦杆露出不屑的神态:哪个人死了?
老六瞎子的娘。听村里人传说,她去火烧屋里找一个玻璃瓶,说这个瓶与着火有关,翻来翻去,一根木条倒落,正好砸着头皮,等别人发现,已经断气了,不知是砸死跌死还是冻死,没人说得清楚。
麦杆矮子神态有变,心又怦怦地跳起来,这老太婆没烧死,自去找死?
麦杆顾不得高大妈,加快步伐,直往村里赶。
高大妈倒很感动,麦杆组长对村里事挺上心的,一个老人死了,他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料理,当头的想着老百姓,这是村民的福份,还真看不出来,他有这副心肠。
麦杆矮子急行了一阵,思忖起来。老太婆死了,瞎子还活着,重要的是瞎子。这瞎子命大没烧死,麦杆觉得,他也活不长。你想想,他没了房子,没了财产,生活无着落,只有依靠侄子,成了侄子们的一个包袱。养个猪,卖得钱,还得饲料票,饲料票可抵征购粮,生产队可兑到谷粮;养个瞎子叔,只有付出没有赚头,侄子们当然会变着法子让他早死,这瞎子自然也活不长久。
麦杆暗暗舒了口气,好像卸掉了一个包袱,放缓脚步,悠悠地,像独占花魁的卖油郎,漫步在西湖边故作斯文,老人的死,也就不值往心上挂了。
范主任布置的赤脚医生,倒有点难办。村里的年轻人,一个都靠不住。弟兄们的子女都还小,推不上去。这事不能去革生组讨论,一讨论,宋军小子最有可能被推中,村里人都知道,他已在学医治病,我反对的理由都没有。也有可能把瑞康先生提出来,他本来就在外地当医生,暂时困难时精简回家,他当医生是水到渠成,更反对不得。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按范主任的话说,对我们不利,当然不该推荐。嗯,这两个不推荐!
可惜呀,我没有小姨子。老板娘你再让我玩三次,我推荐你儿子当赤脚医生。可惜呀,赤脚医生不像民办教师那样领工资,要不,她一定会同意这茬好事,我爽你得利,皆大欢喜,小妇人嘛,蝇头小利就卧倒了的。
施洋这小子怎么样?
麦杆矮子想起患肿肤的一句话,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别人瞪在你的屁股上,出门要防老婆被人睡,还要防止印子被人偷。这位置当然最重要。施洋那小子敢去县革委会闹,当然更不怕跟我闹,前些日子,小店门口遇到,他直眼都不照一下,分明是看不起么,他是我眼前最难看破的一个。管他们闹的结果怎样,我可利用赤脚医生的名额,诱住他当赤脚医生,拉拢他,听话了,成为我的人,那还有什么威胁?哈哈,这个主意好极了!我得引他上套。
麦杆矮子脚底生风,像喝了三瓶老酒,轻飘飘地回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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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是件大事,操办丧事更马虎不得,老六瞎子家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自家人就有几桌,再加上吊丧的亲戚,又有好几桌,这厨头师傅最要紧,村里又没有厨师,可把当事的白房给急坏了,只好筹划到外村去请。
红白大事,谁都会伸手帮忙。施洋的父亲知道白房必定为厨师发愁,悄悄跟他说,施洋在部队复员前,转业培训,学会了厨师,还在连队实际烧过几个星期,让他来帮好了。白房千声万声道谢,亲自去请施洋,施洋倒也乐意。
麦杆矮子很为难,操办一件丧事,最少也得两天,那施洋泡在丧家,你有什么法子?这丧家我不能去,去了也不能谈,况且患肿肤只给了五天时间,浪费掉两天,三天有把握搞定施洋小子吗?搞不定反而害了我自己,这蚀本的买卖我不做。
有人说,察事善变是能人,麦杆矮子是不是能人我不知道,但这麦杆矮子脑子灵光,不是一条渠走到底的人,既然直接找施洋谈不行,那就找他爹去,老头子容易捏,为儿子么。
正想出门找施老头谈去,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也不能去找,我有我的身份嘛。这老头跟点王住得近,我去点王家,让点王叫他过来,这么着,让点王也得点人情好处。利益最大化,就是现在都是时髦的。
麦杆矮子跟点王仔细商量,点王虽割舌割口(口吃),倒很有见地,策划的步骤,麦杆都觉得不错,就这样办吧。
当晚,点王到施洋家串门闲坐,施洋父母热情,泡茶待客。
丧家不远,哭声依稀传来,哀哀地让人心寒。点王闻声起谈:施、施洋有这这这么一手手艺,村、村里人都不不不知道呀。这这次一、一显,以后村、村里的红、红白事,都得烦、烦他了。
这是什么出息的手艺呀,他不会操这个手业,有事时帮帮忙,不出丑就满意了。
施洋爹知道儿子,他呀,根本没有安下心来务农的打算,心思都是往外跑,当了几年兵,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馋了。前些时光,他小姨娘过来,想替外甥介绍个对象,很出挑的大姑娘,不用说人长得漂亮,内外都是好手,还会踏洋车(用缝纫机做衣服),人品也好,帮别人从不计较,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都说娶到她的,前世做过大好事,才有这福报。你道他怎样,眼膈都不睐(意思是看不上眼,不在乎),笑着回小姨娘,外甥已自己谈好了,多谢小姨娘劳心。其实,部队里哪有对象可找,糊弄小姨娘的托辞么,气得娘暗暗流了半夜眼泪,过些日子责问他,他说,定了亲事,就是牛穿了鼻子,被牵被吊,由不得自己了。他就是这副德性。
点王说:由着他、他的心、心思做,才可拴——拴牢。前、前天麦杆去公社开会,村村堡堡要培、培植赤、赤脚医生。医、医生是个好行、行档,哪个不——喜欢?革生组还、还没定下谁,麦、麦杆要选个贴、贴、贴心的人,秘秘地找,跟我说过的,我透、透点风。点王故意顿住,望着施洋爹。
施洋家与老先生家,隔个天井门户相对,老先生行医教书的大德,村里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医好了病家,病家谢恩之声,句句传进家中,当时自己虽年轻,可对老先生是称羡之至,儿子若能当医生,那还有啥求?天大的心愿都了了!
此话当真么?施老伯动心了。
我,我不说瞎、瞎话。
察颜观色,点王知道他已心动,随便聊些闲话,不时穿插一些瑞康先生的趣闻,针灸出名,山里头老远有人找上门,针灸一次,收五元钱呢。就是麦杆不喜欢他,他笃定当不成赤脚医生。磨过一段时光,便站起来要走,施洋爹挽留道:再坐会,还早哩。
我老、老婆受了风、风寒,咳嗽呢,我得烧、烧壶茶去。
我家有现成的,这热水瓶你拿过去。
那太——好了,谢了。点王似乎匆匆地走了。
一静下来,那哭声又传入耳中。唉,这小子只晓得在丧家忙,何不早点回家呢,也好有个商量。人家私下在找赤脚医生,得到消息的,各种路头都会弄出来,争个先报后到,不知你有没有这个福份!你参军回来,就该到麦杆家去拜访,人家要个贴心的,你跟他贴心了吗?我看你眼高手低,说不定还不把他放在眼里呢,唉,人要有前后眼就好了,前前后后的事都看得清。
施洋娘从里间出来,奏到老头耳边说,你老怨儿子做啥,你不可以到麦杆家去一趟,好话多讲几句,把意思告诉他,我家施洋要当赤脚医生。上次我生病住院,我妹给我的一支参,舍不得吃,你拿去送给麦杆,这名额就是咱的啦。
两老坐一块商量,施洋爹说,送参不妥,人家若不要,我的手如何缩得回来?反而坏事。
施洋娘说,别人我不敢说,麦杆矮子他准收。别人孝敬我,我老大么,就是这副德性。
施洋爹说,我们不愧吗?
施洋娘说,为儿子,愧就愧点,老了脸皮厚,走进去,就当脸上抹了禾木灰。
施洋爹嚷道,娘娘你脸皮厚,你去好了,我找成均说去,十结拜兄弟总是有情面的,请他替施洋讲句好话。
我道你是书生薄脸皮呢,大字不识横横,臭要脸,没用的老东西!施洋娘骂骂冽冽地答应了。
施洋爹果然去了成均家,施洋娘在等儿子,直到半夜还不见人影,只有那时不时的哭声传来,让人凄惨,她的确死得有点冤,老都老了,火都着了,你脑子真够糊涂的,去找什么瓶啊,传说要做什么见证,即使做得了见证,你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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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矮子果然封得严紧,村里选赤脚医生的事,要不是施洋爹告诉,完全被蒙在鼓里呢,成均心里感到不是味道。自古来,无论君王百姓,可以共患难,不能共享受,难道我们兄弟也要这样么?王世充令单雄信攻打李世民,瓦岗兄弟们都避让不战,任凭他踹营,那才是有情有义真兄弟。你选赤脚医生秘而不宣,我们都靠不住吗?施洋想当赤脚医生,他爹想通过我向你说点情,邻舍隔壁的,我不知情,不好答应,不答应又说不出口,陷入两难境地。施洋爹讲了许多邻里相助的事体,的确很照顾我娘,关爱我的小孩,那不是暗暗指责我无情无义吗?凭良心讲,这赤脚医生应该由宋军当,或者让瑞康先生当,如何轮得到施洋呢?你与点王哥耍什么花把戏,跟我们通点气都不应该吗,令我里外尴尬?成均肚子里结了疙瘩果,很不舒服。
渠道的基础部分已完工,就要砌水槽了,招生提醒宋军,买水泥要紧了,该到麦杆那里去打张水利工程证明,供销社才会供应。成均乘机说,这证明我去打,比宋军去方便些,这几天他在秘选赤脚医生,影踪难寻。这事我也得问问。
宋军早就接到过沈元的信,知道村村堡堡都要有赤脚医生,心理与行动都有所准备,许多同学已经参加培训,当血防干部,当赤脚医生的。现在我们村也要……秘选?宋军愣住了。
一眼望去,田坂是绿的,大小麦正长得旺盛,紫云英已露蕾了,油菜花也很快要吐金黄,在希望的田野上,忙忙碌碌的社员们,把希望和担子,压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队长,赤脚医生,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吗?宋军又扪心自问。
宋军脑子里,闪现出二军大附属医院,郑主任,史医师,草绿色的军装红领章,是他们挽回了陈槐一条命。当医生的志向,军医大的诱惑,参军愿望的破灭,麦杆矮子,招生叔被抓……过电影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理想与现实不是一回事,理想虽好,现实让你寸步难行。
太舅公说过,一切任其自然,那就任其自然吧。不管谁当赤脚医生,我自学,决不会比他差些,我有这个决心,也会一直做下去,让时间来证明,让村里的老百姓来证明。宋军放眼望去,田坂是绿的,希望在田野上。宋军淡淡地一笑,赤脚医生的事,再不想它。
成均知道宋军在想些什么,曾经悄悄地向自己透露过心底,他的志向,他的知识,智慧,善良和孜孜不倦的努力,都说明他是个必可成材的人才,当赤脚医生,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好医生,那是全村人民的福气啊,可是,我知道,他不可能被选中,绝对不可能!面对现实,他表现出如此淡定,老成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生不逢时啊,得不到公开竞争的机会,志向无法实现,能力无法展现,内心也为你不平,若老天爷公平,目前的受挫,只是降大任前的苦难,或是秦琼卖马的无奈,那我也为你谢天谢地。
招生叔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责备自己,我不该推你当队长,误了你当赤脚医生的机会,误了你的前程,真的对不起,侄子!汝根哥,我会当面向你赔罪,骂个狗血喷头,我心才好受些。
宋军笑着对两位说:招生叔,成均叔,我已经向建筑公司的同学写了信,向建筑公司回些水泥修渠道,同学的回信已收到,经理同意给我们一吨,支持我们搞水利,价钱同供销社一样,随时可以去提货,不过钞票要现付。不知一吨水泥够不够?哦,一吨就是20包水泥。
招生成均两目相视,同时露出惊异和笑容。招生马上接口说:水槽砌砌砖,粉粉壁,足够了,还有得多呢。好好好!宋军你想事周全了。
会当个好队长。成均心里说,只是可惜了,你有能力做更重大的事。
太阳通红通红的,冲开了初春早晨的雾水,映照着筑渠的人们。
宋军说:明天我和忠棠去一趟城里,把水泥运回来,这里你们两位叔照顾着。
没问题。钞票早备好了,晚上你去领出来,明天早上就不会着急忙忙的。
嗯。
宋军的心没起波澜,反而踏实了许多,谋事在人,成事嘛,由不得自己,又何必强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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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施洋娘已经来到麦杆家。经过一夜思考,施洋娘胸有成竹,麦杆矮子若顺利地答应了,那我们也答应你的要求,这参也是你的了;若不,哼,老娘对付你麦杆矮子,有你好受的,那是九斤姑娘戏石二,两个手指捉田螺,十拿九稳。
麦杆咳嗽一声,笑容可掬,说:施洋娘,不不,婶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是呀,革生组长侄子!我是特意来谢谢你,你提携我家施洋当赤脚医生。
有这回事?谁说的?
这女人单刀直入,看起来有备而来,不能让她太得意,麦杆立即板下脸。
知道你前三板斧是必砍的,果然来了,拉下脸来像判官,吓得小鬼唬不得无常。施洋娘拉条板凳,坐到他身旁:哦哟哟,昨夜点王特地来我家,说你到他家,亲口告诉的,他会骗我不成?你们兄弟商量了的事,你不会转背就改口吧?果真是他骗我,我辱娘到毴,骂他个狗血喷头,让全村人都晓得,点王做人不像人,牛头马面,播是贩非,让我来出这个丑!说着就要起身,露出恶狠狠的神态。
麦杆心里笑道,她急了,那是向我敞开了,施洋想争当赤脚医生是多么在意,女人都一样,头发长见识短,于是说道:点王果真说了?
我们问过成均,连成均都不知道,那么全村只有你与点王知道,你没说,点王不说,我们哪会晓得?
这贼婆,把成均都牵进来了,让成均心存芥蒂,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恶!得好好地扣她,扣服了,她儿子才会归顺我。心里老大不悦,吊眼横斜,抿嘴皱眉,瞅着她,自以为威风凛凛,好久不说话,压她的邪气。
施洋娘冷笑道:组长侄子,你要吃了我似的,我什么地方得罪着你了?看你恶狠狠眼睛冒着火,倒像是炭火碰到柴油,一下子火喷了。
麦杆听得出来,这话是话中有话,暗指瞎子家着火的事,瞎子家放出了些风声,麦杆耳朵风也兜到过,这娘们口气,有点不对头,她听到啥传闻了?
外面传来咚咚当当的响器声,大约瞎子娘出殡了,就在圳埠头祭材车,隐约听得到妇女子孙们的啼哭声。麦杆矮子暗暗痉了一下,恍惚着,穿白戴孝的送丧队伍,就从眼前走过,那死老太婆还要爬起来讨债,见鬼了。麦杆拭了拭眼睛,施洋娘笑吟吟坐在身边不远处,眼睛闪着诡异。这个恶鬼!说话阴阳怪气,邪得不能再邪,阴得不能再阴了。
麦杆定了定神,借着送丧十三响的锣声传来,缓和语气,说:听说,施洋为瞎子娘丧事做厨师去了?他有这一手,不简单哪。他在部队做厨师?
施洋娘已觉胜券在握,淡笑一声:哈,做厨师是为活人服务,当赤脚医生也是为活人服务,一样的!我家施洋在部队什么都学,一学就会,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你说是不是?
嗯。我对你说,施洋当赤脚医生,难办哪。村里有现成的瑞康先生,是个老医生,他不当赤脚医生,让施洋来当,村里人说不过去,连外村人都会说笑话。
瑞康先生呀,你去请他他都不肯当,屁个赤脚医生,眼膈都不睐。他很少参加生产队劳动,可他有钱用,有烟抽,哪来的钱?找他看病的人不少,连外地都有找上门来的,看病收现钱嘛。他有家庭诊所,现钱不赚,去当赤脚医生记工分,他不痴不呆!
他不愿当是他的事,我们总是要推他的。
哼哼,脱裤子放屁!施洋娘下了断论。
还有,宋军早就学医了,现在已经会治病,他治病不收钱,瑞康先生要收钱,付不起钱的人,都去找他看病,大家都把他当成正式医生了,不推瑞康先生,那就是他,村里人都这么看,说什么都轮不到施洋。况且,他文化高,施洋初中都没读满呀,学起医来,困难比他大得多,哪能跟他比呢。
施洋娘心里骂,卖什么好口!谁不知道,你连参军都不让他去,教师都不让他当,打招生连带着把他都打压了,赤脚医生的好事,你会给他?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演给我看的,假惺惺的,做大好佬给我看!
施洋娘摇头像货郎鼓:啊哟,不是婶说你,你的眼睛比老六都不如。他刚选上队长,你把他拉下来当赤脚医生,二队人会锄头扁担砸你烂!你太不把二队人放在眼里了,迟早会吃亏的。
话说到这程度 ,该挑开的都挑开了,麦杆也来个顺水推舟:这倒也是。
那就是说,赤脚医生是我家施洋啰。除去他们两个,村里还有哪个可与我家施洋比?他是复员军人,年纪又轻。其实,点王对我说了,你也是这么看的。干脆些,说白了,你要求我家施洋怎么做,你就放手?
婶子倒是爽快人!那好,我也直说了。我用的人,至少不能反对我,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麦杆特别针对施洋娘说,更不能乱放流言,不得有意无意地中伤我和革生组。要让我信得过。
哎呀呀,这算什么条呀,我们都是知好知歹的人,良心放在正中,哪有得了好处还报恶的道理?施洋做得到,我们全家都做到。
麦杆点头:好,要施洋当面应承。
哦,我想可以。
第二,此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即使去培训了,也不能透露此事细节。这是为了减少麻烦。
我们有数。只要让我家施洋当赤脚医生,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下来。以后怎么样,天知道。施洋娘心里说。
麦杆继续说,如果有违前两条的事发生,随时都要撤换。我是丑话说在前头,不是不相信你们。
施洋娘说:你说话算数,我们一定守信用。明天我带施洋过来,你当面关照。
施洋一人来就行,何必再劳婶子呢。
组长侄子人好,婶子我高兴。三对六面说清楚,有个见证人,总比两个人说放心。婶把你当自家人,组长侄子也不要见外。说着把参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婶子等着好消息。
这是…?麦杆拿起参来看时,施洋娘起身走了,麦杆从背后看她走相,轻松快步,腰身都挺直了,大约心愿已偿,内心的确满意了。
这参不错,嘿嘿。我坐在椅子上,少了一个觊觎屁股的人,这是互利双赢的买卖,嗨!麦杆矮子得人又得参,能不得意吗。
114
五天以后。
各村的革生组长,又聚在患肿肤的会议室。公社革委会的干部们,只有“敬猫粪”陪同患肿肤临场,会议的气势,远没有上次威严。
革生组长们自然闻得出气味,性情一开放,那话就多了。那个被患肿肤骂成“没脑子的死人”的革生组长,悄悄问旁边那位:大哥,你村是怎样选出来的?
嘻,没脑子的死人,你村没选好?那今天这顿马肉更好吃!他大声嚷嚷。
不得好死!今天轮到你了。然后轻轻地说:告诉你,赤脚医生不离村,就是村里自己的医生,这是我打老远跑去城里问来的,所以啊,要选好一点的人,肯为大家做事,自己又要会动脑筋学医术,文化尽量高一点,我选的是个初中毕业生,老三届的,二十刚出头,是有真才实学的。我是让各生产队推,每队至少推一男一女,男当医生女当接生婆。女的只选媳妇不选姑娘。然后革生组讨论决定。
老患问你此人政治上可靠吗,你怎么说?
我就说,是我的侄子,侄子还信不过吗?嗯?
哈,聪明了。回头看患肿肤注意了没,也轻轻地说:我与你差不多,我问过的几个村,大都是这样做的。
两人心领神会,抽起烟来。会场里够闹热的,那老患笑微微地看着大家吵嚷。
不知过了多久,老患开腔了:别吵了,开会。
好一会,总算安静下来,老患没恼,今天心情不错。
老患开门见山,就进入主题:各村把选好的名单报上来,直接给我。
每个人都有一份表格,是上次散会后“敬猫粪”追加发到各村的。大家都不急,鱼贯而有序地交上答卷,就像试场上的考生。
患爷真像个考官,一张一张的翻着,那眼睛倒没有眯缝,更没有暴出,若隐若现的一丝微笑,真像考官批到一文好卷的样子。这斯文状一出来,众人顿感紧张,憋着一口气,越是斯斯文文,翻脸越可怕。
突然,患爷眼睛平扫全场,落在麦杆身上:宋家!
麦杆站起来,看样子有点慌,手没处放,就抹了一把脸。
两个男女叫什么名字?
我们猜测,大概老患认不准他们的姓名,故意问的。
女的叫翟婷,男的叫施洋。
翟婷?打豆的?(注:有一种打豆的工具,叫zateng,音与这名字相近。)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患肿肤喝道:笑什么笑?你说说她的来历。
她是我们村会计的老婆,是个老早老早、嘿,就是那个、新接生法时培养的接生婆。
嗯,老接生婆,不是老太婆。那只死羊呢,是什么来头?
今年刚复员的复员军人。
复员军人?今年刚复员?你知道他在部队支左还是支右?
这……
这什么这?今年复员的,大多是支右的!他不造你的反,就是造我的反!
麦杆心惊肉跳,他不是造你的反,也不是造我的反,他要造县革委会的反!偷眼望去,患爷已眼珠暴出,脸皮绷紧,只听他声似破锣,吼道:靠得住吗,嗯?靠得住吗?
这神态,这吼声,寻常人哪里受得起?老鼠见猫腿先软,麦杆矮子两股颤颤,老鼠眼死盯着那猫,何时扑来,戏戏倒也罢了,当喉一咬,岂不断气!好在麦杆机敏过人,慌中出智,牙缝中嘣出几个字来:我与他娘睡了!
哈哈哈哈!哈!咿呀哈哈!哈哈哈!咿——
这笑声足足持续了十分钟。患肿肤也是前仰后合,连连挥手,叫喊着:干儿子!通过!通过!只有“敬猫粪”像座泥菩萨,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麦杆矮子坐落后,会场平息下来,患爷又正经八档地点名:后山头。
站起来的是那个“没脑子的死人”,原来他是后山头村的革生组长。他不慌不忙,朗声说道:女的是刚嫁过来的新媳妇,我老婆的外甥女,是我做的介绍人。男的是我的亲侄子。都靠得住。
患肿肤点头:好,应该这样,你放心,我也放心。
接下来的考试都很顺利,患肿肤很满意。事情告一段落,患肿肤宣布,接下来,由敬猫粪传达县革委会文件。
这是一份县革委会《关于农村医疗体制改革的通知》。她开始传达时,患肿肤整起那份名单,离开了会场。
115
施洋正式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去了,时间是六个月,地点是原县卫生学校。施洋娘送他到村口,就像当年送他去参军一样。正好宋军带着他的社员去渠道工程上工,施洋娘骄傲地看着他,嘴唇像开裂的开心果,甜微微的笑着,不言而言,胜利者是我们,宋军你服了吧?宋军没理睬她,跟施洋打个招呼,施洋握住宋军的手,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宋军笑着说:施洋哥,好好学习,责任重大。
是!
施洋行了个军礼,放开脚步走了,表达了他的自信。宋军目送他一阵,追上自己的队伍,各人有各人的使命,宋军心里说。突然,宋军的心底响起歌声,那是在校时最喜欢唱的那首歌:
水养鱼来那个鱼靠水来,
我们社员呐,靠的那个生产队来来来。
大河那个涨满了水那个小河也满,
大河要是没有水呀,那个小河也干呐!
……
宋军同样感到,自已肩负的责任,并不比施洋的责任轻,那么,我们就在各自的岗位,肩负起使命的担子吧。
这天天气睛好,阳光暖暖的,家庭主妇们,把圳埠头都占了。宋军娘也提了一篮衣服,加入洗衣大军。一位大婶老远就招呼:汝根嫂,过来过来,我洗好了,这位置让给你。
谢了。
那大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话:汝根嫂,听说没有,要实行合作医疗啦?
听宋军说起过,城里附近的公社,都实行了。
我说的是我们,嗳,我们公社。
那边马上有人搭腔:我也听说了,每人每年都要缴钱的!
我也听说了,每年每人要缴3元钱,我家7个人,一年要缴二十一元钱。我家从来没人生病,那钱不是白缴?香不能吃辣不能吃?我不缴!
我听说是5元。
你听谁说的?
别公社的。
他们交与我们交的数目会一样吗?谁知道呢。
咦!谁指望生病来?都是防个万一么,我们愿交这个钱。洗衣的停下手,纷纷加入话题。
宋军娘放下篮子,说道:我们宋军去那边看过,说参加还是不参加,都是自愿的。参加的,看病时可以报销医药费。
报多少?全报?大家都凑到她身边。
宋军娘说:全报好像不是,报多少有个比例,我也说不清楚,生大病的多报些。
噢,知道了,拿我们的钱,替生大病的治病,那不是做会(方言,许多人合作,帮一个人做成事叫做会)么?
话不能这么说……
哟,那你说说看,话要怎样说?那人显然不服气了,语气有点呛。
宋军娘用调解的语气说:总会开会的,那才是正式的,现在我们都说不清楚,是不是?
大家慢慢地散开,檬柱锤衣声又响了起来。
村里人聚的地方,串门闲坐的,路上邂逅的,都在议论合作医疗的事,传闻很多,村里队里都没开会道明,似真似假,扑朔迷离,说好的,反对的,都有说辞,都有人支持响应,无论谁都说不服对方,因为,你说的也不是正式文件的!争论管争论,大家还是形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合作医疗是必然要实行了,因为,赤脚医生已经去培训了。我们争论来争论去,只是哪种形式搞的空想,没用的,哪个人会听到你的想法,采用你的方法?我们只要等着去付钱,说多少就多少,不想参加就不付钱,恐怕要强迫参加也说不定,以前入社,就是由不得你不同意的。那是忠棠的父亲老钳割子,与阿千饭桶争论后,说的总结性结论,阿千饭桶表示赞同,于是双方心平气和,各自回家。
患肿肤只对赤脚医生的人选感兴趣, 对合作医疗的事不感兴趣,交给敬猫粪去布置落实,从不过问,记忆中似乎没有这件事,那是竺主任对此事的态度要求,患肿肤当然遵从,我们不能为他们捧场,他们是打擦边球,慢慢地挤进我们的圈子,争夺我们的权力。
公社合作医疗的成立,需要配套工程,首先要有一个管理机制和管理机构,其次就是执行机构与运行机制,所有这些,最主要的就是找得有这种能力和事业心的人,来做这个工作。敬猫粪走村访问去了,她悄悄地找到了“撑船人”。
撑船人到电灌站劳动改造,其实只是换个座位而已,公社的大事,许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听听他的意见,心里就会踏实些,只有患肿肤他们,才把他当眼中钉。
撑船人听敬猫粪说合作医疗,把县革委会的“通知”细细地看了一遍,此事非同小可,是毛主席党中央改变农村医药卫生状况的战略决策,老谢他们的实践,已经通过“通知”的形式向全县推广,我们基本上可以按“通知”的步署,根据我们社的实际情况,慎重做好这一工作。合作医疗关系到全社千家万户,医疗和疾病预防,需要一个统一的机构,就是“通知”说的合作医疗管理委员会,公社要有专门人员参与,卫生院也必须有人参加,还需要专职人员,具体情况可以讨论。这个委员会的负责人,还是老金你担任吧,患肿肤担当不起此任,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担心他来插一杠。也要考虑处理好这个委员会与卫生院的关系。
敬猫粪点头,老张的意见很有道理,患肿肤把此事丢开,不是不管,而是让我具体地做起来,到要紧关头,他就会插手,把事情搞浑。我当了委员会负责人,就有具体处理的权限嘛,不必事事到公社,由患肿肤的好恶来决定了,他当的是派性官,没有把人民的利益,国家大局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来考虑使用手中的权力,得避开他还是得避开。
这就是领导权问题,老张没有点破,但意思已经说明白了。
老张继续说,我向你推荐两个助手,帮助你做些具体工作。合作医疗的运行,需要一套运行机制,因此必须有个章程,这个章程要符合公社的实际情况,需要做许多调查研究工作。小宋的写作水平很好,分析事理有条不紊,做事踏实可靠,不像一些人那样夸夸其谈,吹牛拍马,是个有培养前途的青年,他可以协助你做些调研和文字工作,完成管理机制章程初稿;协助你参加调查研究,对他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等到电灌站忙起来,他再回到这里上班。
另一位是今年刚转业的复员军人,本地人,部队里是医院药库的管理人员,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对卫生工作不陌生,我们一起去找他谈谈,相信他一定愿意为公社的合作医疗事业服务。让他一起参加调查研究,从章程产生到以后的执行管理,他都是很合适的人选,我们可在实际工作中继续考察他的品德和能力,能不能担当此重任。
我们一定要把合作医疗办好,一丝都不能马虎,不能出任何差错,尤其是用人,更要慎重。
太好了!老主任真是我们的楷模。前后半公社的经济状况差别很大,社员的需求要求不同,我想重点放在后半公社走访,各村都去开座谈会。前半公社,选几个村座谈。老主任,你说行吗?
老主任笑着说,这样很好,辛苦一点也值。两位帮手,小宋你很熟,我就不说了。那位复员军人姓王,是我送他去参军的。我可以与你一起去,介绍你们认识,但具体谈就得由你出面了,否则呀,患肿肤一得知,又会说走资派还在走,不知会惹出什么花样锦来对付我。
我们晚上去,晚上患肿肤下班回家了。我们做正事大事,都得偷偷地,避人眼睛,这种不正常,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主任呀,我真想不通,像患肿肤他们,连共产党员都不是,反倒专了我们的政,随便加个“走资派”的罪名就打倒,那他们是什么呀?我们做事业,倒像当年搞“地下工作”,真是不可思议。想到这些,我觉都睡不着。
老主任说:毛主席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怎样对我,该做的,还是做,做了心就安。他要斗就斗,斗出什么来了?老主任笑了起来,共产党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等党委恢复工作了,这种现象就会改观。我看时间不会太长了。
老金频点头,不错。这一天早些来到吧,我正是等急了。
老主任警告她,期望归期望,今天你来找我,也不能让人知道,被人抓住把柄,与走资派勾结,帮走资派搞反攻倒算,什么罪名都想得出来,于你极为不利。你现在是革委会成员,做事要小心点。
老金叹息,老主任的人格我更佩服。我也是老党员,不管怎样,党性原则不会改变。人民需要合作医疗,我一定尽力做好这件大事。
两人握手,互相鼓励。
116
宋军的席子下面,已经排了长长的信,都是写给文静的,没有寄出,是因为内心产生的一种自卑,孟老师说过,文静农村生活一天都没过过。是呀,她是城里人,怎么能过农村生活呢?我是农村的,农民,我们怎能走到一起呢?那我为啥还要每周给她写封信?不写心里不安!他自问自答,今晚,我心中又有事,我还是要说给你听听,我想,你一定能听到的。
拿出纸笔,宋军坐在床头,把《黄帝内经》放在被子上面当桌面,挥笔疾书。
文静:很想念你,不知你过得可好。我当了队长以后,下溪滩的渠道已基本完工,水利问题已基本解决,为今年粮食丰产打下良好的基础。我告诉过你,去年我们队遭受旱灾,粮食减产,社员口粮都不足,社员们是在吃青菜萝卜粥、吃六谷糊挑渠道的,这场面,你看了也会感动。社员靠的是生产队哪,你我都爱唱的那首歌,你还记得吧?它给了我无限的动力,我更明白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我的责任有多重,我必须为生产队付出我的全部,为社员的生活负全责,为此,我又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是我心中梦中萦绕已久的愿望啊!
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多么的喜欢学医,而且化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学习中医,成为我终身的志愿,当病人在我的治疗下得到痊愈时,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愉快,那愉快是无与伦比的,虽然我不收任何报酬。
文静,以前我们有过约定,我们一起搞写作,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只是,目前我选择了学医,等到学有所成,我们还有机会,请你原谅我的失约。我相信你一定坚持写作,我仍然是你忠实的第一读者。我们都很难,我们选择的道路注定曲折而艰辛。沈元比我们幸运多了,他已成为一名农村合作医疗的防疫干部,为全民健康贡献力量。我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去年冬季征兵,我报名了,你知道我的体格有多好,参军是完全有把握的。我有私心,二军大的史医师告诉我,军队医大没有停止招生,从部队战士中招收学员,我想进医大的欲望很强烈,一是我真的非常喜欢学医,想通过参军进医大,成为一名军医;二是圆我们的大学梦,改变一下农民的身份,为的也是你呀。现实是,我们受到的歧视是全方位的,在学校就不必说了,就是在农村,还是人武部征兵办,把我的报名资格都剥夺了,我的人格和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但只能默默地忍受,无处申诉,反抗也没用,愤懑之后,激起我学医的更大热情,决心更大,意志更坚,我一定要自学成才!我找到了人民医院的一位好大夫,他支持我,鼓励我,还送我一本弥足珍贵的《黄帝内经》。我还找到了一位隐居民间的中医大师,他指点我一条学中医的道路,鼓励我终身学医,做一个真正的为人民服务的好中医。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幸运的。
我们这里正在组织成立合作医疗,选择赤脚医生,我对此抱很大的希望,想借助赤脚医生,名正言顺地实现自已的抱负。现实是残酷的,村里的头头,完全不在乎民意,更不在乎今后的发展,利用手中的权力,完全以个人意愿,让一位退伍军人参加培训去了,那就宣告我已无缘,我连参加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对有的当权者来说,合作医疗这样的民生大事,老谢他们试点所化的心血,他们只当是儿戏,如此大事,全当是路边拾遗,不作一回事看待,也不知道他们掌权为哪般。
对于横来的打击,我都能忍。我不嫉妒,也不气绥,更不会灰心丧气,只会激发我内心深深蕴藏的意志,勇敢地面对现实,更加矢志不渝,奋发努力,攻艰克难,我决不能输给他,我要比他学得更好,做得更好,让人民来鉴定,让时间来证明,以此来完成自我!
文静,我心中装满了事业,而你是我事业的一部分,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我们共同来承受人生中的万水千山,渡赤水,夺泸定,抢过大渡河,翻雪山,过草地,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根据地,让人生结出灿烂的果实,那是我梦中无数次的呈现,也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描绘。我不是空想主义者,我知道,你的人生也遇到了难题,在十字路口徘徊,同样经受着感情和现实的折磨,经受感情和理智的决择,我完全理解你,也理解邹老师和孟老师,理解你们家庭作出的一切决策,因为,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是相濡以沫的同窗。我们有许多共同点,但我们也有许多不同点,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这种差别,是长江,是昆仑,简直无法跨越,所以,我们只能相爱,不能够走到一起,这对于我们都是痛苦的。这是两个多月来,我冷静思考了多少个不眠夜得出的结论。我想,你也一定经历了同样的心路历程,可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两个多月,你我都没有书信往来,我虽然每周一信,然一封都没有寄出,我知道你也一样,以此寄托内心的思念。
文静,你我以兄妹相称吧,我们仍然是一家人,不管你以后怎样生活,到哪里生活,我的心中,永远有你这个妹妹。
今天这信写长了,我心中还有许多话没说完,下次继续吧。现在时间已近子时,我要练功了,原谅我。祝万事如意!
宋军亲笔
宋军很快进入恍兮惚兮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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