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给我一块。”我用额头撞击着玻璃,祈求她别走开。
“什么,你叫我什么?”她喃喃道。
“李老师,我饿,求你给我块西瓜皮吃。”
李疯子终于弄懂我的意思,拿起一块瓜皮隔着玻璃站着,不知如何送进屋里。我连忙登上窗台,张开牙齿拽开气窗,用额头顶到最大程度说:“从这儿扔过来。”
李疯子够不着高高的气窗,扔手榴弹似地扔起西瓜皮,她倒挺大方,将三块西瓜皮全扔了过来。糟糕的是头一块扔得用劲小了,掉进双层窗框里,我俩隔在玻璃面面相觑,干着急,没办法。我跺着脚喊:“大点劲,再使劲。李老师!”第二块准确地扔进屋里,掉在地上摔成几瓣,第三块扔进的时候,我用肩膀接了一下,将西瓜皮挡在床上,完整无损。“谢谢李老师!”我朝外面感激地喊。谁知道她的疯劲又上来了,对我的感激不以为然,着了什么魔似的,身子时而朝前,时而往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摇来摆去唱着造反歌曲离去了:
忠于革命忠于党,
党是我的亲爹娘。
谁要敢说党不好,
坚决叫他见阎王!
我用脚尖聚拢碎裂的西瓜皮,单腿跪下,把鼻孔对上去嗅着它的清香,不知怎样享受才好。我急切地想叼起一瓣,大口吞咽进肚里。嘴巴一凑近西瓜瓣,猛想起上午看到它曾落满苍蝇,不禁有些恶心。李疯子吃西瓜皮前,还要用衣襟擦擦灰尘,我的手绑着压根儿做不到。我转向水桶,可以叼着它们在水里涮涮再吃,那样不就把整桶水都搞浑了,以后还喝不喝?不过还是可以涮涮表面的炉灰。我叼起一瓣瓜皮放在桶边,再叼来第二瓣、第三瓣,用脚尖聚成一堆后蹲下,咬住桶沿倒些水冲洗瓜皮。
桶里还有大半下水,头一次我没掌握好角度,水全倒进我的解放鞋里面。我慌忙放正桶,得珍惜着用,不能浪费,谁知道什么时候再允许我去打水?我用脚尖根据目测的距离推了推瓜瓣,再次蹲下去咬住桶沿,这一回倒出的水不多不少,恰好流在瓜瓣上冲去炉灰和浮土。我跪在水洼里叼起一瓣西瓜皮,三口两口咽进肚里,胃里一阵舒服。回过头来后悔不迭,床板上还有一块西瓜皮呢,我怎么没想到叼过来放在一起冲洗呢,这样又得浪费水!
我走到床边,将那块完整的西瓜皮叼过来与碎瓜瓣摆在一起,再次小心翼翼地冲洗上面的炉灰。我不像吃头一瓣那样狼吞虎咽了,而是一块块将它们叼回到床板上,摆在面前享用。我蹲在床前用嘴挑出一块最小的瓜皮,尽量慢慢地吃,一点点咀嚼着细细品味……父亲在世时,一买就扛回家大半麻袋西瓜随便孩子们吃。我撑得肚皮像面鼓,一敲咚咚响,实在吃不下的时候还要再吃上两口通红的瓜心。说到家这东西也是一股甜水,晚上多撒几泡尿就是了,只是每次吃西瓜都会遭到母亲一阵数落:
“这孩子,太浪费了,好好的红瓤吃两口就放下,该让你饿两顿,就懂得珍惜东西啦!”
每每这时候,母亲就拿起我吃过的瓜皮重新“打扫一遍战场”,非把西瓜啃得露出白皮才住口。
有时候,母亲等全家都吃完西瓜,便用刀削去硬皮切成丝炒菜吃。母亲劝我也吃些炒西瓜皮,这种菜有中药功能,清热祛火,化痰消瘀。我不喜欢吃西瓜皮炒的菜,苦滋滋的叫人怎么咽进嗓眼?母亲笑了,说你不是不喜欢吃,从小就没少吃,我坚持从没吃过西瓜皮。她说你常吃的果脯中有一种绿色的长条,就是西瓜皮加糖腌制的。
头一块上残留着些许红瓤,表面风干得抽抽巴巴,咬上去口感仍旧美妙,流出蜜一样的瓜汁。人必须伸长脖子用头、用嘴追着西瓜皮吃,一口咬上去,不再松开。我一点点吮吸那汁液,反复咀嚼,舍不得吞进嗓眼。但红瓤少得可怜,一口下去露出白皮,不过也不难吃,像啃大萝卜一样爽口。最有嚼头的是那层绿色的皮,坚硬且苦涩,很难咽进嗓子眼儿。我舍不得扔,这部分对饥饿的肠胃最有价值,也最顶饿,不像红瓤和白皮虽好下咽,嚼来嚼去化作一股水,什么东西都没吃似的。
我采取科学的办法进食,红的白的绿的一起吃,坚硬的部分和甜蜜的部分掺和着吞下,不苦也不涩,咽进胃里清凉凉的很好受。可惜太少了,我正吃得津津有味,面前的食物却一点儿不剩了。我咂巴着嘴唇,转动舌尖将牙缝里的碎屑吸出来吞掉,不无遗憾。但肚子里有食物了,身上的疼痛也减轻许多,于是决定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没小心压住手腕,一阵刺痛袭上来,疼得人直甩脑袋,坐起身子观察手腕。
我的手腕被绑住三天,小指粗的绳子勒得过紧,血脉不通,血管隆起,颜色都变红紫了。双臂如同针扎火燎,什么姿势也不舒服。手背肿成小馒头,手指肿成胡萝卜,我不动还不疼痛,只是麻酥酥的。这几天我动尽脑筋想办法代替手,深知手的作用和重要,再勒下去要勒坏了?它成了我最为担心和忧虑的事。我活动着手指,疏通血脉,又把双手放在床头上拉扯,想让麻绳松开些,哪怕一分一寸也是好的。他们绑的是“老虎扣”,绳扣越拉越死,但绳套间相对松快了。我突然想到自己何苦忍着呢,电影里不是有过革命者磨断绳子逃跑的例子么,为什么不试试?
我一想到可能逃跑激动起来,走到门框前背过身子,双手对准水泥墙角磨擦起来。麻绳在墙角上上下下滑动,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我磨擦了几十下,转过头来观察绳子。绳子浸过水,十分结实,不过磨过的地方还是泛起白色,并有几绺麻坯磨断了。这是一件慢活儿,需要花费相当的气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每天坚持下去再粗的绳子也一定会磨断的。我振奋不已,决定再磨几下,又取得些明显的进展。忽听窗外响起脚步声,我停止了磨擦,回到床上蹬掉解放鞋,侧身躺下装作呼呼大睡,似乎根本就没发现窗户上有人窥视。
这一觉睡到半夜时分,我被蚊子咬醒了。
外面雷鸣电闪,大雨滂沱,闪电照亮了湿淋淋的花坛和亮晶晶的树叶。风把雨点刮进敞开的气窗,地上淤积起一汪雨水,我赶紧爬起来站在床板上,用脑袋顶死气窗。白天光顾吃西瓜皮忘记关它,结果又飞进来众多的蚊子和小咬,围着灯泡飞舞,满天花板上都是黑色的蚊虫。我无法关电灯,一夜过去还不叫它们给吃了?我想着,用牙齿把头枕的衣服卷打开,叼过裤子和衣服盖在腿上,身上,以抵挡蚊虫的骚扰。
第三个夜晚,我梦中还在啃那两块西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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