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听到窗外有异样的动静,我抬眼望去。
是迟司令扒在窗户上窥视,察看我是否屈服了,想求饶。我漠然转过脸去,不想再看他那狰狞的面孔。“你们整吧,整死我也不服,你以为我受不了,会求饶,我还能挺住!”我心里想着,索性不理睬他,一侧胳膊压麻了,还是一动不动。我必须侧身而卧,一平躺脊背便压迫反剪的双手,疼得像着了火。我尝试趴着睡觉,不过那也不成,胸脯硌在光板床上时间一长喘气都困难,最后只得放弃这种卧姿。总之,无论平躺还是趴着都难以忍受,我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势,唯有蜷起腿用膝盖顶着胸口侧卧才是最佳选择,这样可以让身体重量压在一只手臂上,以便来回倒换着休息。
中午,俱乐部的大喇叭又在转播批斗大会实况,我没听清楚是在批斗谁,反正在批斗市里的哪个领导。一阵阵打倒声震耳欲聋。一大片乌云从天边滚来,城市的上空笼罩着雨前的闷热。我想捂住耳朵不听,但手被绑着,只得侧起脑袋压住一只耳朵,让噪音减少到最低程度。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迟司令下一步拿我怎么办,会不会也像斗走资派那样批斗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以致全身都紧张起来。过去遇到困难总是可以依靠母亲渡过难关,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也没有人帮我出主意,想办法,从没这样孤单过。况且我已领教过造反派的丧心病狂,仿佛文明的一切努力在他们面前都是徒劳的,什么无耻的勾当都干得出来。原以为他们不会打一个小孩儿,实际上比这更坏,照样打得你体无完肤。要是真把我揪出去游街示众该多丢人,有何颜面再见同学们,怎么好意思去上课?我现在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层皮,不,我决不能让他们肆意游斗。
我想起父亲游街时的情景,眉宇间那深深的屈辱,那无言的愤怒。“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母亲说我天生就是个犟种,从不肯轻易低头认输,我就是一个犟种,要和造反派坚决斗争,哪怕被活活打死。假如红卫兵总部真的召开大会批斗我,我也要和父亲一样决不屈服,将当众一头撞去以命相拼。
不知什么时候,大喇叭里的批斗会转播完了。屋子里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那只昨晚飞进屋里的拉拉蛄窸窸窣窣的爬动声。我坐起身子,望着那只拉拉蛄,它大大的肚子,一双紧拢的翅膀,黑亮亮的小脑袋,正沿着墙角伸出触角,拖动身子寻找什么。本来,它是一种夜晚活动的虫子,白天是藏在洞里不出来游荡的,可能也和我一样难以忍受饥饿,才大白天出来寻觅食物了。
窗外传来隐隐的声音,我转脸看去,有一个人蹲在垃圾堆前,背朝着我捡东西,这是我三天以来见到的头一个生人,而且不是我憎恶的造反派打手,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扒在玻璃上往外瞧个仔细。从背后看,我判断她是个姑娘,衣服邋遢肮脏,齐耳的短发披散成一团乱草,正在捡我上午观察过好久的西瓜皮。她直起身子转过脸来,把一块西瓜皮放在衣襟上擦擦,塞进嘴里。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就是去年我们蹲宿儿时,跟刘小伙开玩笑介绍对象的李疯子。我盯着李疯子吃西瓜皮,竟勾起强烈吃东西的欲望,哈喇子都流出嘴角。屋里暗,外面亮,李疯子并不知道有人盯着她吃东西,或许知道了也不在乎,大口小口啃着白色的瓜瓤,嘴角吐出绿色的瓜皮,黑色的瓜子,像在有意馋人。我的嘴巴下意识蠕动起来,腹部不停抽搐,胃壁磨得更疼了。
“李疯子。”我低低地喊出一声。
李疯子一怔,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又捡起一块西瓜皮塞向嘴里吃起来。我急了,她已经吃下三块西瓜皮,再吃就没多少了。
“李疯子,给我一块吃。”我提高嗓门,每说一句话都要花很大力气。
李疯子看见屋里的我,停止咀嚼,捂住剩下的瓜皮,怕我抢她的食物。察觉到我隔着两层窗户,才把西瓜皮放窗台上,脸盘贴着玻璃冲我一笑:“大花脸,唱戏喽!”她的鼻子眉毛都是笑,笑成一枝花。我觉得她神志很不清楚,正常人看见肿胀的面孔一定会感到狰狞可怕,她反倒以为是故意画的大花脸。李疯子又拿起西瓜皮往嘴里送,不再理睬我。我想起她原来是老师,喊她疯子肯定以为骂她,于是改口道:
“ 李老师,李老师,我饿。”
这两声尊称一下使李疯子震惊了,自从她年纪轻轻患精神病以来,极少再有人叫她老师。她转向我直直地瞅着,瞅着,似乎回忆起什么,我看见她的面孔急剧变化着,傻笑消失了,一双眼睛眯缝在一起,深邃而又明亮。突然,她的眼角溢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两滴泪珠。我亦震惊不已,平常小孩子们看到她到处捡东西吃,总是起哄骂她李疯子,甚至恶作剧地抢走她的食物扔上房顶取乐。“我饿呀,快还给我!”急得她蹦起老高大叫大嚷。直到哪个路过的大人呵斥淘气鬼:“去去,干什么玩不好,逗一个疯姑娘!”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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