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我躺在水泥地的一角,头靠着那个塑料水桶。下午的阳光幽幽从窗口折射进来,屋里一片昏暗。
挨打的那种麻木消失之后,脑子转动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噩梦一样叫人猝不及防,我万万没有料到一夜之间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身陷囹圄,丧失自由。我以为是在做梦,周身却真切地剧痛,像钝刀子在一片片割我的肉。我想支撑着爬起来,双手却被反剪着,我想喊人帮忙,嘴里塞着臭袜子。身子底下又湿又凉,腰和脊背都快失去知觉。腿倒是没上绑,于是就地翻滚,用脑袋顶住门框朝上挪动坐起身子。
头上昏黄的电灯仍旧亮着,窗户对面的锅炉房大墙挡住外面的太阳,致使屋里大白天也跟黄昏似的。看得出玻璃许久没擦过,上面布满灰尘和雨水流淌的道道,锅炉房里的鼓风机嗡嗡响着,像巨人在呻吟。我一幕幕回忆起是怎么被他们骗回来的,怎么被关进这间屋子,不由一阵难过。胸部喘气都疼,胳膊上、大腿上净是血痕,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遭此毒手?我屈起一条腿,靠门倚住身子,老半天才制止住眩晕,嘴里的袜子堵得我一阵阵恶心,要吐。看到床头上有一个挂东西的钉子,便跪在床板上将嘴对过去,用钉子帽挂住袜子往外拽。我的努力获得成功,那只袜子挂在钉子上了,人低下头去一阵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我的神志清醒起来,转过身去用脚踢起门板。
“开门━━来人啊!”
没有人理睬我。
我叫喊得口干舌燥,俯下身子跪在水桶旁,嘴巴伸进桶里面喝过水,然后研究起高及肩膀的那道门锁。打开暗锁我就能逃出去,再次逃到老头鱼的编筐营地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说什么也不回来了。可怎么打开它呢?我这才体会到,人没有了两条胳膊,简直就是一个残废。我转动着脑筋,张开牙齿咬住暗锁开关试图转动它,开关是椭圆形的,我咬住它转动了几次,嘴巴一酸锁舌又弹回去。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门,把双臂尽量往上抬,高举起手腕试着拧开锁钮。企图再一次受挫,我个子矮,手指还差好大一截才能够到暗锁。
我回到窗前的长条凳上一屁股坐下,想休息一会儿,灵机一动,站在条凳上不就够到门锁了吗?连忙背过身子用手拖过凳子踩上去,这下好歹摸到了锁钮。我压制住激动,倾听起周围的动静,窗外没有人影,走廊里也悄无声息,但单身职工快下班了。一时间脑海闪过最佳逃亡路线,为避开人们的注意,我不能贸然穿过家属区,必须抢在他们前面顺铁道专用线逃到造纸厂,再绕道朝鲜屯水泵站去蛤蜊湾……我用双手轻轻拧开锁钮,深怕开门声过大惊动什么人,或者恰好造反派赶来受到更大的皮肉之苦。门没有拉开,我憋足劲再次拉了拉,门板咔嚓咔嚓响着就是拉不开。我醒悟了,外面还有道锁,原来他们早想到这一点,把我反锁到屋里了。
我沮丧地坐在光板床上,考虑着其它逃跑的办法。
有人扒着窗口窥视,是小不点在察看动静,我放开嗓子大喊:“你们开门,我要回家!”
他笑着说了句什么,朝我挥挥拳头。
“回来,放我出去!”
我大吼大叫,他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发作。
东北的窗户都是里外两层,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也听不清我说什么。显而易见,我的反应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我怒火中烧,登上条凳背过身子去拉窗户插销,我要反抗,拉开窗扇跳出去逃跑。我拔出底下的插销,怎么都够不着顶上的插销,但嘴巴刚好够到气窗挂钩,没费劲就打开了两层气窗。我听到外面的鸟鸣,呼呼的风声,一阵瀑布般的灰尘随风涌进小屋,对面大墙下有个堆满炉灰的垃圾堆,霉臭的气味自然弥漫进屋内。
我吐着灰尘,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鼓励自己不要灰心,手够不着上面的插销,可以用牙齿咬嘛。铁插销锈的厉害,我几次咬住插销把往下拉,硌得牙花子生疼,依然纹丝不动。
我跳下窗台,准备接受现实了。
他们在离开之前做过周密的考虑,我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尽管我所做过的尝试全都失败了,不过我仍不服输,我要像电影里的革命者那样绝食━━用最后的权利斗争!我想起从昨天中午到此刻粒米未进,却也没有饥饿的感觉,有口气顶着什么都吃不下去。晚上有人送吃的东西我也不动一筷子,出于人道,他们也不会看着我饿死吧,那么就得做出让步。
窗外已是黄昏,光线暗淡下来,俱乐部的大喇叭放起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单身职工下班回来了,走廊里响起开门关门声,上楼下楼声,说话声,洗涮碗筷声。没人理睬我,谁也不知道有人被囚禁在这里。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枉自盼他们给我送饭来,好有个抗议的机会,直到天色黑暗下来,也没有听到开门锁的声音。
屋里亮着长明灯,外面的蚊虫冲着亮光蜂拥而入,小咬、蚊子、大马蚊子,甚至一只拉拉蛄都围着灯泡乱飞。我抬起眼睛寻找电灯开关,想关掉灯睡觉,墙壁上光秃秃的,屋顶下只剩个灯线盒座,显然他们为随时观察囚徒的行动而事先拽掉灯绳。我无可奈何地再次登上条凳,用脑袋顶死里面的气窗,光板床上没有被褥,没有枕头,只能将就着睡。我背过身去,把家里捎来的衣服卷成枕头,枕了上去,脊背刚一挨到床板,一阵剧痛使我好悬没喊叫起来。
我发现有人扒着玻璃往里看,以为送饭的人来了,侧身而卧装作酣睡,不知不觉间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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