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阵整齐有力的革命口号声中,蓝四维老师被小将们四分八扭地踩在纸箱厂大门旁一处高高的空地上。小将中间有几个是到过蓝家的学生,这会儿他们仿佛不认识蓝四维一样,表情上全是切齿的痛恨,将老师反绑成倒十字后让他半蹲半跪着,头上扣一只黑色的高尖纸帽,脸上涂着深浅不一的墨汁,使他看上去像个浅簿的小丑。一张划着蓝四维名字红叉的铁板厚重地垂吊在他脖子下。
一个激情四射的女红卫兵高声唱念完口号,跨步上前,用皮带向老师劈头一指,厉声断喝道——“蓝四维,你知罪么?!”
“我,知道——”蓝四维气色衰微。
“声音太小,听不到!你什么态度?我们下面革命群众也没有听到,你再说一遍!”女小将大声喝斥。
“我有罪。我罪该万死!”蓝老师十分顺从。
“都有哪些罪?一条条交代给革命群众听!”
“我的罪行很多,都数不过来了。”
“说重点!”
“重点,主要的罪,也很多”
“先说你在课堂上讲的反@动言论。
“我在课堂上说,老子和孔子都一样伟大,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反动!反动!反动!革命群众们,你们听到没有?这不是反革命还是什么?!你把我们伟大领@袖往哪儿放?眼里还有我们的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无比崇敬的伟大领*袖么?”
“但是——”蓝四维机智辩解道,“伟大领*袖是我们心中的太阳,星星怎么能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呢?!”
红卫兵一愣,但马上意识到气势不能让这个臭知识分子压下去,厉喝道,“你说孔老二是星星也反动!他就是一坨狗屎,一堆狗都不闻的臭屎——打倒臭屎孔老二!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打倒反革命言论!打倒孔老二的孝子贤孙……”
在呼天震地的口号声中,蓝川率先跑到了现场。他极度吃惊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爸爸不是出远门了么?不是很久不能回来么?怎么会被人搞成这样?……”他呼吸急促,头皮发紧,面色通红,汗水淋淋——恐惧倒是次要的,他只觉得无比丢人!这震天锣鼓和口号声要是把邻居和同学引来怎么办?以后还哪儿有脸见他们?……
真是怕啥来啥!
远远地,眼看着虎震、大冈、闫涛三个小伙伴随几个邻居已经向这边跑来了。蓝川内心一片惊恐慌乱,他下意识地想到:应该先给爸爸头上那顶怪怪高高的帽子弄下来——真是太丢人了!
那个情绪激切的女红卫兵正全神贯注带头狂呼口号,不提防会有小孩子跑上来,然而,刚才那个用钢丝给蓝老师挂批斗牌的女红卫兵却看得真切,立即抢步上来,舞动手中钢丝呼啸着向蓝川兜头抽下!蓝川下意识躲闪,却摔倒在台角,一时疼得哇哇大叫。
蓝川的打滚哭叫,却意外地让口号声暂停下来。
红卫兵们正不知该如何的时候。蓝川却一边打滚儿,一边顺势撞向蓝四维,他单纯地想把那划着红叉儿的牌子和帽子给一起撞掉。
这时候,虎震几个也赶到了。
虎震比蓝川他们几个大四岁,长着宽方的大脑门。个头和形象上有与同龄孩子不同的成熟和老练。
看到蓝川身上被抽出的铁丝道儿和旁边手握钢丝的女红卫兵,虎震立刻不干了,他向闫涛使了一个眼色,大声说,“闫涛,快去喊你爸,叫他们市革委会派人过来!”然后,他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向女红卫兵大声说,“再怎么地,打我们革命同学也不对!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是啊!你们是哪儿来的,到这一片来撒野?”纸箱厂的一个围观工人也发出质问。
见有大人参与了,大冈唯恐显示勇敢的机会错过,窜身跳到台上,将蓝四维胸前的铁牌一把拉下来甩在地上,激动地颤声说,“你们敢打我么?敢动我一根指头你们就都死定了,我爷爷是红三代,说完从腰间抽出一条小短鞭,凌空甩得呜呜作响。”
“他们是桥北过来找事儿的!”蓝川信口就扯了个谎。
“你们胆子挺大呀!”工人中间闯出来一个方脸大汉。正色向十几个红卫兵说道,“你们谁是带头的?跟我们居委会打过招呼么?你们在这儿整事儿是什么意思?向我们示威么?”说完,他望向一个显然是最高指挥的高个子红卫兵,厉声说,“我们东海市革委会闫秘书长就住这院子,如果他一会儿来了,你们几个一个人也走不了!”
“闫涛已经去喊他爸了!”虎震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其实,这个时间他爸根本不可能在家。
几个红卫兵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个带头的向前迈上来一步,讪笑说,“哦。眼下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向工人老大哥们学习!只是不知道,咱们老大哥们最近是否看过中*央革委会新下发的《最新动态》和《826会议纪要》?”
毕竟那个年代下发的红头文件太多了,三天两头下来的文件基本个个都是最高指示,回答不上来也很正常。见工人们回答不上来,红卫兵头目略有得意,拿慢腔调老练沉稳地说:如果不知道,我可以向你们传达一下——根据中央最高领导小组的最新部署,咱东海市委会班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向全市发出通知,要求“在全市再次掀起纠查新阶层、新阶级、新五种人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的大检举大揭发大讨论活动”,眼前这个叫蓝四维的,就是潜伏很深的一个“新五种人”,在我们那里接受了半年深挖教育,这次押他到家门口接受批斗,就是希望通过这里革命群众的共同揭发,共同帮助,共同深挖,这样一种新的革命方式,来配合这次革命行动,让更多的革命群众擦亮眼睛,对这样儿的“新五种人”提高警惕。别让他把你们引到新革命路线的相反方向!
红卫兵头目提出是在落实中央文件和全市性活动,让人一时无话反驳。不过有人并不吃这个,一个端着铝制饭盒的粗壮工人移身出来说,“那你们也不能用打孩子的方式来教育我们,我们是你们教育的对象么?你们有这个资格么?伟^大领袖让你们向工人、农民学习你们知道不?”
“说的是!即便你们红小将被引到了新革命路线的相反方向,我们工人阶级也不会!你们是觉得我们把握革命路线的能力不如你么?!”有个邻居十分不满地插话进来。
红卫兵头目觉察出刚才有点犯众怒,如果不拿出点真章,怕是压不住场面,于是清清喉咙,正色说道,“我们的这次革命行动,是经过上级领导同意的,这种思想指导,不一定是特指向工人大哥们,更重要的,是向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如果你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向革委会小组反映,或者也可以了解一下我本人的身份。”说完意味深长地向刚才那个声色俱厉喊口号的女红卫兵看了一眼。
女小将本来将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整蒙了,被领导看这一眼,立时还魂似地锐声说,“告诉你们吧,你们眼前这位我们的行动总指挥,正是上都市派下来的,说出来他的身份,吓死你们!”,她音调虽高,却已比刚刚喊口号时低了许多。
“那么,他是啥厉害身份呢?说给我们听听?!”大方脸面现不屑问,“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被吓死?!”
红卫兵头目狠瞪了女小将一眼,仿佛在指责这小将的笨蛋,女红卫兵正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刚才往蓝川身上抽钢丝的那个小将跳过来,大声接话说“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头儿可是上都联动下来的人!”说完后退一步,一脸敬仰,期待着众人的反应。
“哦?哦!”方脸工人和拿铝制饭盒的工友相继大笑。“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是啊,是啊。”其他工人也笑起来,有的叹气,有的失望摇头,“不就是一个带头打倒老帅的组织么,说是有几十万人?全国上下还有多少个分部——可那算个鸟儿!我们这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有红卫兵、红小将全给我打立正!”
“你们敢瞧不起我们上都联动?!”那头目一脸诧异,“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联动的厉害吧?!”
“眼下,我们这里是社会主义大院,早被军队统管了,你们上都联动别说是你,就是最高人物来到这儿,也别想在这儿闹事儿!你要不要试试——我喊一嗓子,我们大院的革命群众瞬间就能把你们几个铲平,让你们爬都爬不回去。”手持饭盒的工人用挑衅性的腔调怪声怪气说。
那红卫兵头目腾地红了脸,向紧张围上来的小将们示意做好应对一切意外的准备。但这时有更多的工人闻声从厂里陆续跑出来,有的手上还拎着铁锹和钢条。
“好!你们敢和联动对着干!我要把这件事向上面反映,等着吧,很快就会有上面的文件给你们,到时候你们别后悔!”那高个子头目声音有些发颤,却倒驴不倒架儿,张目四望对自己人说,“我们撤,回头我调工人纠查队来收拾他们!”
方脸大汉显然不想让他们轻易就走掉,迎头拦住这些在他眼里只是毛孩子的学生,冷笑道,“你们倒是革命了,不能人人都被你们革了命吧?!那个被打的孩子你们打算怎么交代?”
“赔吧?人都打坏了!”大冈在旁边气呼呼地说。
“那,那个——我们也是为了革命”女红卫兵解释说。
“那不行,要不你们立马给人治好伤,要么你们把刚才打人的给我留下!”方脸大汉不依不饶。
这些红卫兵自从加入“新革命”的伟大行动,到哪儿都是被宠着、尊着、敬着、爱着,一路顺风顺水,哪儿见过这个阵仗?在这些手持利器的大老粗面前,一时感觉是“秀才遇到兵”。
几个红卫兵低声商议一番。最后,还是那个头目见过世面,面色和缓地来到几个工人老大哥面前,勉强挤出笑说,“这样吧老大哥们,我们本来是临时押解这个坏分子来接受再教育的,完事之后还要再关他个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也说不定!既然我们的人不小心弄伤了他孩子,你们也别扣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再扣你们的人。咱们两清,好不好?
……
离家半年多的蓝四维,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身上有多处明显的外伤。他先到水缸前抓水瓢急灌了几口水,稳了稳神才向家里四处扫视,身子止不住微微打颤着问蓝川,“你妈和你哥呢?”
“我妈单位下午搞庆祝游行,早上走时让我自己弄晚饭。我哥跟同学下乡学农劳动去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