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靠着桌角坐着,很想搞明白,自己是怎么陷进这个局面里来的?他们又掌握了什么情况?打算怎么处置我?下一步还要干什么,脑袋都想得发昏了。迟司令他们进来的时候,天黑了。小不点解开桌脚上的绳子,磕磕巴巴说:
“起……来,狗、狗崽子!”
我站起来,活动麻木的双脚。
“你很傲,是不是?”迟司令盯着我问,“你还当自己是厂长的公子,高人一等,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老子今天就治治你的傲气,叫你明白工人子弟是不好惹的。”
我沉默。
“你坦不坦白?”
“我要回家。”我用发哑的声音说。
“哼,想的倒美,你的问题性质变了,”迟司令强调说,“是敌我矛盾,不服就送你蹲笆篱子。”
“没错,你的问题性质变了,是敌我矛盾。”谭老西子重复道,扔下两件我的衣服,见我没法儿拿,又尴尬地捡起来。
“为什么?”看上去我一定大惊失色了。
“听着,于艾平,你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政治犯,想坦白还来得及,我们送不送你去市里蹲笆篱子,就看你认罪的态度了。”
“我没什么可坦白的。”
迟司令大怒,将我推出门去。
他们怕我逃跑,用一根绳子牵着我,推推搡搡走进黑暗,我走在前面,清醒了许多。说实话,我确实害怕,“文革”期间,现行反革命是最严重的罪名,简直比十恶不赦的刑事犯还可恶。我听说许多单位都有这样情况,造反派想整一个人,用尽逼、供、信手段还整不出材料,山穷水尽,就给你扣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轻则关进大狱,重则拉出去枪毙。转念一想事情已到这一步,害怕也没用,索性横下心听天由命吧,不这样也没办法。我歪歪斜斜走在前面,反倒从容起来。走出学校大门口,抬眼四下寻找公安局的警车,校门口空空荡荡连个车影也没有?我回头看看押我的人,他们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向左。”有人低声说。
我们朝左拐去,路过俱乐部、食堂、卫生所、幼儿园,走向汽车库,我想校革委会很可能和厂里联系好了,派车送我去公安局,他们一定是这个意思。夜色很黑,星光暗淡,晚风飒飒吹来,比闷在小屋里凉快多了。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从心里往外感谢这潮湿的夜晚,真想停下来,闭上眼睛,沉醉在这如此清新、美好的夜色中……路灯昏黄的光映照出一排一排红砖房,将我们这一行人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从黑暗走向光明,又从光明走向黑暗。转过一个弯,接着再转过一个弯,脚底下的水泥路一直向东延伸。我觉得背后的眼睛在盯着我,这又是造反派惯用的一种摧毁人意志的心理战术,你害怕被关进大牢,吓破了胆,肯定没等走近汽车库就屈服了。我看到汽车库门前的灯光,那儿也没有一辆汽车,这说明厂里并没有送我去公安局的意思。若是出糖厂东大门到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去市里,这时候最后一班公交车也停驶了,莫非我们要走着去公安局?脑袋疼痛起来,那一椅子砸得不轻,每走一步都腾云驾雾。我们走过汽车库,拐上通往东大门的水泥大道,再往前就是制糖车间的巨大厂房了。迟司令嫌我走得快,拽紧牵绳使我很难迈开脚步,好像要有意慢腾腾地行走,延长这段短暂的路程,恼怒地喝道:
“向右转。”
我顺着大道转向二楼办公室,继续向前走,明白他们是吓唬我了,不可能去市里的公安局,如果去公安局何苦绕圈子,直接把人扔上车该多省事。我又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迟司令的鬼把戏不攻自破,只得把我带进三楼单身宿舍。我发现原来并没走多远,从学校直奔三楼单身宿舍不过一百米,我们却绕了一里多地。
我被推进一层楼一个阴面的房间里。
这间长方形小屋十几平方米,昏暗的灯光下,靠墙摆着两张光板床,一个长条木凳,一个红色塑料桶。隔壁是盥洗室和厕所,集体宿舍管理不善,厕所到处漏水,我所在的房间墙壁渗出一大片水渍,潮湿阴冷,水泥地面因潮湿而发暗,连窗台下的暖气片也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屋子窗户正对着锅炉房一面墙,仅留两米宽的通道,长满一尺多高的狗尾巴草,用不着挂窗帘也没人能看到屋里情况。我要求上厕所,小不点不情愿地给我松了绑(狗在不合适宜的时候要外出拉屎撒尿,主人的脸色可能就这样)。我顺便拎起水桶,想打回桶水洗洗身上的血汗。
小不点尾随我走进盥洗间,监视我的行动。
听人家说,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厕所用裤腰带挂在管道下吊死的。过去三九天我受不住露天厕所的严寒,大便经常往三楼单身宿舍厕所跑,可能是对父亲自杀的地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不愿再面对惨痛的往事?自从他死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再进这间厕所……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了。我拧开水龙头喝个够,又洗了把脸,走进厕所大便。手被捆绑大半天,麻木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解开腰带蹲下,小不点已在外面不耐烦,大声喊我快出来了。我出来后打满一桶水,一回房间就换上母亲捎来的短裤、背心。窗子紧紧关闭着,空气不流通,屋里异常闷热,仿佛把白昼的热气全关在了里面。三个打手坐在光板床上,摘下帽子扇着风,室内气温仍在上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通通风,大概是怕窗外的蚊虫飞进来吧?
“滚到中间来,立正。”迟司令命令。
我站到屋中央,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收拾我,什么时候放我回家?
“低头认罪。”
“你们血口喷人,我没罪。”又是老一套,我清清嗓子说。
“你有罪,反党反社会主义,本想把你送进笆篱子,还是给你一个机会,你坦不坦白?”
他们反复盘问我是否准备交代问题,有时候还故意停顿一会儿,让我独自反省,想好了再说,好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整个单身宿舍的人都已经入睡了,看传达室的值班人员也睡了,大楼里没有任何声音。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也没有罪,况且困得哈欠连连,他们再问什么,我索性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你想不想……争、争取从宽处理?”小不点结结巴巴插进来问,“回家……说话!”
“想。”我沉默一会儿,不能不开口了。
“你必须……端正态度。”
“你们凭白无故毒打我一上午,应该赔礼道歉。”
“你当你是谁,还是那个厂长的公子?”迟司令终于不耐烦了,咆哮道。“连你妈都服了,能挨过今天,还能挨过明天,何况一个狗崽子!”
“让我回家。”
“那你就待、待在这里吧,”小不点下巴朝前突出,嘿嘿冷笑。“直到彻底……坦白,我们对你做出……处理为止。”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坚持道,“你们不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明知故犯,无法无天,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混蛋!”
他们三个吼叫着一跃而起,迟司令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小不点和谭老西子扬起皮带没头没脑一顿狠打。这一次我没力气反抗了,再说反抗也是徒劳,一个小孩儿也不是三个半大小伙子对手。我抱着脑袋,大声号哭,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跌在角落里,期望惊动三楼宿舍的单身职工出来干涉暴行。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小屋里一团混乱。小不点怕喊声传到隔壁房间,拽起我的一只脚扒下袜子,使劲塞进我的嘴里。
我昏死过去,又被反剪着捆绑起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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