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被锁死了,小屋里一片昏暗。
“开门,让我出去,”我爬起来,扑向紧闭的大门,用拳头擂动门板。“不许打我妈!”
“你们……还我孩子啊!”母亲绝望地哭叫,肝肠寸断。
外屋的皮鞭棍棒呼啸着,落在人身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造反派斥骂着:
“孙志刚,滚不滚?不滚就打死你!”
“你们打死我吧,还我孩子!”
“把她拖出去。”我听出这是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的声音。
教导处大门咣当一声撞开,大概被哪个人踹开了,皮鞭声、厮打声、呵斥声、喘息声乱成一团。好像有人在推搡母亲的脖子和后背,喊叫声不绝于耳。
“打,我就不信打不跑她!”
“还我孩子……我的孩子啊!”
母亲仍在嘶哑地喊叫,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之后一片寂静。
“放我出去……妈妈妈妈呀━━妈妈!”
绝望和愤怒的情绪折磨着我,使人失去理智。我用肩膀撞击门锁,敲打着门板,他们都去整治我的母亲,暂时把我搁在一边,外屋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扒在门缝上竖起耳朵倾听,确信自己的判断瘫坐在门板下。我自投罗网,落入虎口了!
我想象着母亲被他们一路拖出学校大门口,连踢带打,浑身血污泥土,悲恸欲绝。我甚至恨起我自己,不该轻易相信军代表的保证,如果我不贸然跟母亲返回学校,母亲也不至于遭此毒打。经过一阵折腾,我由痛哭变成抽泣,最后只是默默地流泪。我那时还不懂得,一个人一旦被列入批斗对象,失去人身自由,他的噩运就开始了。仍然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抓起来就抓起来吧,我不是走资派,也没反党反社会主义,能拿我怎么样?不就是闹过一次课堂么,顶多是教育教育我,写一份检查公开向老师和同学们道歉,撑破天再让我和家庭划清界限吧!
我坐在地上哭够了,眼泪也使心情轻松些,意识到再哭也没有用,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这间小屋在教导处最里面,是学校的广播室。一扇窗户挂着红绒布窗帘,挡住窗外昏暗的日光,窗帘用的年头已经不少,连褶裥都磨破了。门旁摆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放着一台四方形扩音器,一个裹红绸子的麦克风,靠墙摆着四把椅子,再就什么都没有了。过去上课,每到课间操时扩音器就放出广播体操音乐,催促孩子们走出教室,在院子里列成体操队形锻炼身体。现在却变成两派革命师生争夺的宣传阵地,不放广播体操音乐了,整天播放毛主席语录和造反派参加行动的通知。
第一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来,院子里充满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嬉笑打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这些声音似乎比什么都令人难过,刺得我心里发痛。同样是孩子,他们快乐地生活学习,我却东躲西藏,太不公平了!我揉了揉眼睛,走到窗口扒开窗帘往外望去,外面天空阴沉沉的,时而落下几滴雨点,就像我此时无着无落的心境。孩子们却不在乎雨滴,他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尽情享受着课间休息时间。有几个低年级孩子发现我,脸蛋贴着玻璃朝屋里窥视,小鼻梁都挤扁了,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我握起拳头轰他们不要挡我的视线,若在往常他们早吓得逃掉了,此刻却商量好似的,一齐对我做起鬼脸大喊:“走资派狗崽子,你敢!”好在上课的钟声响起来,刚才涨潮般涌出来的孩子又落潮般退去。“真是反啦,连低年级孩子都敢嘲笑我,骑在我脖梗上拉屎!”真想砸碎玻璃揍塌他们的鼻梁。院子里已阒无一人,孩子们全进教室上课了。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比先前下得还大,地面已经湿透,有些地方流成一道道细小的水沟。转眼之间,我看见白脸狼和几个红卫兵打手走进学校大门口,赶紧放下窗帘,一个箭步返回到椅子前坐下。
屋内重归黑暗,我等待造反派闯进来,想着该如何对付这些家伙。我有一个老主意,不管问什么就是死鱼不开口,点头或摇头。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这是母亲教的自我保护办法,等晚上回家和母亲商量后,再决定如何答复他们的问题。转念一想,要是他们逼我开口,打我怎么办?我蓦然一惊,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我怎么从没想过他们打人怎么办?难道真能发生这种事?那我就挺着,像电影中的革命者那样坚强,宁死也不投降。
我是否小孩子气,多虑了?
我在电影和书报上从没看到有迫害孩子的先例,无论古今中外,哪朝哪代,好人和坏蛋都对孩子手下留情,呵护孩子,原谅孩子,放孩子一马。我读过长篇小说《苦菜花》,日本鬼子逮住娟子的母亲和她小妹妹嫚儿,虽严刑拷打过母亲,却没动小女孩嫚儿一指头;我也看过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国民党特务把小萝卜头的父母关进监狱,且允许小萝卜头自由玩耍,放蝴蝶……毛主席和他的各级革委会领导,怎么可能还不如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允许部下打一个无辜的孩子?不,不可能的,他们若打我,我的母亲不会答应,全厂干部职工都不会答应。邹少将那次打我后激起多大民愤。也许我是在有意自己欺骗自己,我天真地断定造反派和红卫兵只能斗走资派,打大人,迫于影响和舆论也不敢动我一巴掌,于是一颗提着的心放下来。屋里捂得严严实实,闷热不堪。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焦急地等待白脸狼他们进来好早说早回家看看母亲被打到什么程度,是否送她去厂里卫生所治疗一下。
我明明看到白脸狼回来了,他们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以后我才懂得,造反派审讯牛鬼蛇神和走资派时,必定先让你等上一阵子,对被整的人实施心理战术,让你的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给你个“下马威”,削弱你的抵抗意识。我把椅子挪到窗户旁,脑袋扒在窗台上,掀开窗帘向外看了一阵,大约又等半堂课时间,仍然不见动静。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什么时候有人来?昨天夜里没睡好觉,今天一大早起来和老头鱼他们砍了一阵子柳条,又困又累。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七上八下,索性什么都不琢磨,打起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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