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走了一里地,钻进柳丛,拨开乱蓬蓬的深蓝色的牛蒡花,露水打湿我的腿和衣裳,一直湿到腰部以上位置。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条小路,江岸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泥滩。那云雀还在阳光中扇着翅膀啾啾叫着,时而在远处,时而在近处,发出回响,平添了几分幽深。有人在柳丛中开出一块平地,面朝江水搭起三座简易工棚,棚顶罩着大块水笼布,中间房脊高,两边房檐低,便于流水。左边的工棚上没有烟囱,右边的有烟囱的显然是伙房。开发这里的人很有心计,四周没砍伐的密密的柳丛正好形成天然大院,它有些微微向下倾斜,缓缓地朝江边伸展。大院里没有人影活动,堆放着大堆柳条和一些编好的土篮子,还有几个鼓鼓的汽车里胎。我让虎子留在外面,独自进去讨水喝,伙房里也没有人,一张长条木板桌上碗筷狼藉,苍蝇嗡嗡飞来飞去,一口巨大的铁锅没盖锅盖,里面还有一锅底苞米面粥冒着丝丝热气。锅里的热粥强烈诱惑着我,这一夜又是风又是雨,我恨不能马上喝上一碗解解寒气。
“有人吗?有人吗?”
我喊了两声,确信没人后不再等待,心想先喝一点儿祛祛寒气,来人再向他们解释。我拿起大锅旁的水舀子舀起半下粥,俯下身子喝了几口,苞米面粥很稀,很香,喝到胃里热烘烘的。刚要再喝几口,一只大手掐住我的后脑勺,往下一摁,额头当地撞到锅底上,脸颊一下浸进稀粥里。
有人瓮声瓮气骂道:
“杂种操的小偷,我让你偷!”
我双手支住锅沿喊:
“我不是偷……”
“不是偷,是吃,我让你吃个够。”
他的力气太大,我无法挣脱铁钳子般的手掌,对方接二连三拽起我的脑袋摁下去,不容分辩。我的额头磕得锅底砰砰响,嘴、鼻子反复浸在稀粥里,没有喘气的间隙,好一阵子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狠劲挣扎也摆脱不开,人要憋死了。猛然间一声咆哮,那只有力的手松开了,我回过头来抹把眼睛上的粥水,原来是虎子听到喊叫冲进伙房一头撞开掐我的人。那汉子三十多岁,肩膀很宽,黑铁塔般粗壮,光着上身的肌肉滚成疙瘩。他经过暂短的惊愕,攥紧拳头打向虎子,大吼:
“好小子,你们都活够了!”
虎子一跳躲在我身旁,我顺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举起来:“别过来,我不是小偷,饶了我吧!”
他压根儿没把我这个小萝卜头放在眼里,也不想听解释,不管不顾往前冲来。我急了,用刀背杵他胸口一下顶住进攻,退到长条木桌那边。我不能让他抓住,那就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他狂怒地绕着桌子追我,我们兜起圈子,虎子一步不落紧跟着我。有一次他好悬没抓住我,迫使我从桌子底下钻过去脱身。我又是心慌,又是害怕,体力也快支持不住了,撒腿往外跑去,正碰上几个扛柳条归来的汉子,黑铁塔脚跟脚追出门来:
“抓小偷━━还有那狗!”
我束手就擒了,大声喝令虎子:“快跑!”人们拿起扁担铁锨,满院子围追堵截,我和虎子双双落在他们手里。
我被人扭住胳膊,浑身又感到冷。黑铁塔吐口唾沫,朝我走过来道:
“奶奶的,看你哪儿跑!”
“我说过,我不是小偷。”我朝周围人喊叫。
“那干啥的?”一个汉子问。
“钓鱼的。”
“鱼线呢?”
“在那边。”
“听他扯淡,”黑铁塔打断我,“我是在伙房发现他的,正在偷咱们的粥吃,你们看看他的脸。”
“你摁的。”
黑铁塔捡起根柳条,朝我打来:“叫你嘴硬,今个儿我非扒你层皮不可!”
汉子们抱着胳膊围过来看热闹,柳条雨点般落在我的屁股上,我一脸苞米面粥,浑身泥土,自己也觉得不是个好人。人赃俱在,没人再阻拦他惩罚小偷。平常谁都对小偷咬牙切齿,包括我也不例外,没想到也成了有口难辩的小偷,只有垂下脑袋挨打的份儿。我咬牙挺着,不动,不哭,也不喊叫,听天由命。
“怎么啦,怎么啦,凭啥打孩子?”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山东口音,沙哑着嗓子吆喝,抬起头来,是那个打羊草的老头鱼。他穿着一件对襟褂子,敞着怀,扔下肩头的柳条捆问。
“老大,抓个惯偷,我这么收拾他都没求饶。”黑铁塔撇撇嘴说。
四周一片寂静,树木在草地上投下一片片阴影。
“叔叔,我不是小偷!”我的喉头发紧,憋了很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阵委屈,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老头鱼走过来,沉着脸,人显得更黑了。他蹲下身子抹把我脸上的粥水,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小家伙,是你?”
“我来钓鱼,发烧了,想喝口热水。”
我呜呜咽咽说不出话,老头鱼又摸摸我的额头,放下手站起来,他的脸上堆满乌云,暴眼珠子射出闪电般的光芒。一拳打在黑铁塔的脸上,对方猝不及防捂着脸退去,没容黑铁塔还手,他上三路用连珠拳击打,下三路抬起膝盖猛顶对方的小腹。转眼之间黑铁塔满脸开花,捂着肚子倒在比自己矮半头的老头鱼面前。
周围人站在那儿,仍旧抱着手臂不语,仿佛在沉思默想时被冻僵了。
老头鱼抱起我,对谁也不看一眼,头也不回走进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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