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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21)

时间:2021/3/11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30580
  二

  夜深了,雨打在屋顶,水沿着屋檐下的水槽哗哗流到水洼里。

  我的脑海里涌上千般念头,种种猜测,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硬撑着用不睡觉惩罚自己。厨房里的蟑螂耗不过我,从阴影里钻出来,爬到我的腿上、胳膊上觅食。我抡起巴掌打死几个胆大包天的蟑螂,把仇恨全都发泄在它们身上,这些小虫子见势不妙钻进锅台、碗架缝隙里。我挪开锅台上的瓶瓶罐罐,把一暖瓶开水全倒进旮旮旯旯,锅台和碗架上到处布满蟑螂尸体。

  过了一小时,也许更长些,夜色在风雨中显得更黑了,母亲没有归来。我等不下去了,一心要出去寻找母亲,拿起把雨伞走出院门。狂风鼓翻我的雨伞,大雨打在我的脸上,雨水没及脚背汇成激流向西下洼淌去。我的鞋子里灌满雨水,一会儿在泥里滑着,一会儿在水里趟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厂区。远远望去,二楼的办公室大部分灯火通明,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加班还是进行大会战?猜测着母亲在哪个房间里挨斗?参加“小会帮助”的都是些什么人?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散会?我急于想把事情弄清楚,决定等在外面,看母亲是否能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我琢磨着母亲带没带雨衣,能否以送伞为借口闯进去接她?不管怎样,我要试一下。

  蓦然间,我听到一阵阵惨叫从二楼一个窗口里传来,压住滚滚雷鸣声,竟怀疑自己神经紧张听错什么?快步走到楼旁小树丛里朝窗口望去,我终于听清楚了,那是些男人的声音:

  “妈啊━━哎呀妈呀━━我说,我说。”

  我奇怪,大人疼急了也叫妈,也孩子一样哭呢?照电影里看来,革命者应该什么样的酷刑都能挺住,他们的男子汉气概哪里去了?

  “啊━━打死我啦,啊啊━━”

  “狗娘养的,你说什么?”

  “叫你喊,叫你往桌子底下钻,你个死不认账的走资派,给我滚出来!”

  几乎所有亮灯的窗口里都是一间秘密刑讯室,都在传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满地翻滚声,皮鞭的抽打声,凶狠的辱骂声。

  “救命啊━━救命━━”

  “喊破天也没用,揍得你轻!”

  “啊━━别打啦……求求你们,不要打啦。”

  “他娘的,不老实,往死里打!”

  “啊━━哎哟━━哎哟哟━━”

  一道闪电枝枝桠桠亮起来,把二楼办公室晃得惨白,听语气肯定是造反派正在收拾走资派。一瞬间,我觉得阴风飒飒,鬼火摇晃,身处人间地狱。到处都是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到处都是刽子手,到处都是抽打声,到处都是惨叫声,一阵比一阵凄厉刺耳。他们正手持刑具上刑,大劈活人,抠心挖胆。这一切都极端恐怖,荒谬绝伦,惨无人道。我吓坏了,这种害怕的心情以前从没有体验过,背过身子不敢再看,手和脚都抖个不停。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太残酷了,残酷到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程度,一次遭遇,终生梦魇缠身。人靠打自己的同胞为荣,这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你们不是人,是畜生!”我在内心喊道。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脚下的大地跳跃起来。我捂住脑袋缩成一团。暴风雨在呼啸,在怒吼,忽而电光刷刷,忽而一片漆黑,风刮跑我手中的雨伞。这不是梦,是比噩梦还残酷的现实,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号叫声不断灌进我的耳眼。这叫什么“小会帮助”?啊,人,你怎么比蛇蝎还狠毒!我的身心崩溃了,踉踉跄跄转身逃去。

  我跑回自家的大院门口,时间已近午夜,脚下一滑摔个跟头,头脑清醒许多。我哄骗自己,安慰自己:“刚才听到的都是些男人的叫声,打手们说不定不会对女人下毒手!”双手撑着泥水爬起身子,觉得手掌上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天哪,是血!脚下有一溜深深的血印,身后也有一道刚刚爬过的痕迹。一道闪电划过,我抬起头来目瞪口呆━━母亲从院里的水洼中爬起来,扒住屋门,颤巍巍稳住身子。她整个的人满脸是血,满身是血,浑身上下跟血葫芦一般。大概怕惊动我们,她没拉门,而是脱下被打得稀烂的上衣,一点点从肉里撕起碎布条条,每撕下一条身子就抽动一下。母亲仰起脸,双臂伸向空中,借着如注的雨水冲洗脸上的血迹,哈下腰去冲刷满是鞭痕的脊背,又耸动着肩膀搓起胸膛。我看见她的双乳在摇晃,胸口一大片青紫,搓着搓着,她突然蹲下失声痛哭起来。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达到极限时的哭泣,断断续续,时而有声,时而无声。她捂住脸哭得身子来回摇晃,她哭泣着,在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那哭声撼天地、泣鬼神,老天也在为一个善良的母亲落泪!

  暴雨倾盆而下,在我和母亲之间竖起一道白色墙壁。

  母亲一只手扶着腰部,慢慢直起身躯,像一尊受伤的女神伫立在雨中,久久平息着屈辱、愤懑和痛楚。可能是眼泪流尽了,她的肩膀停止抽搐,只是偶尔还颤动几下。约摸过一刻钟,才再次仰起面孔冲尽泪痕,张开手指梳理好散乱的头发,扶着墙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开家门。

  狂风暴雨中,我呆立不动。我明白了,母亲是一步步爬回来的;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一提“小会帮助”就谈虎色变;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一连躺好几天,侧着身子睡觉;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回来的都非常晚,是怕吓着孩子先清洗掉血迹。他妈的文化大革命,他妈的大会批斗!他妈的“小会帮助”!他妈的造反派!你们到底要革谁的命?革打红色江山人的命?革为你们谋幸福人的命?是什么使你们如此残忍,如此野蛮,连个弱女子都不放过?我真恨不能和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拼个你死我活。老天啊,用雷劈死魔鬼吧,但是你瞎了眼,只能“泪飞顿作倾盆雨”。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晚上,母亲在灯光的阴影下站了很久,一动不动。雨不停下着,下得更猛烈了,天地一片汪洋,我双手抱着肩膀,任滂沱大雨鞭子一样抽打。我等她躺下才走进家门,一进里屋就拉死电灯,脱下衣裳扔在脸盆里,谎称上厕所不小心滑一跤,没事,但躺在母亲的身边再也无法入睡,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一任冰冷的泪水流下脸颊。

  整整一夜,她都在低低地呻吟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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