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惹了大祸,后果立竿见影。
星期一,姐姐妹妹上学去了,我留在家里坐在写字台前读《阿Q正传》。读书的兴趣一旦引逗起来是要命的事,我觉得阿Q真好笑,人家打他,他却安慰自己这是儿子打爹。将近中午,我正读得津津有味,忽听虎子怒吼起来,扒着窗口往外一看,不好了,斜眼率领几个人押着母亲走进院门。母亲胸前挂着大牌子,头发蓬乱,显然是刚刚挨过批斗。我迎出门,不知他们到我家干什么?
“孙志刚,快让你的崽子看住狗。”斜眼吓得扯开嗓子对母亲叫道。
我拦住虎子,让开条道。斜眼顿时来了神气,命令母亲靠院墙撅着向毛主席请罪,几个人随随便便闯进屋里。
“不许你们进我家!”我喊道,虎子也发出呜呜的警告。
“孙志刚,让你儿子和狗滚出去。”斜眼从门里探出脑袋,“听到没有?”
“艾平,听妈话,”母亲深深弯着腰,转过脸说。“到院外去。”
我拽起虎子极不情愿走出院门口,虎子回头望去,不明白生人怎么敢闯进我们家里?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撵走这些强盗,我好不容易才拖住它。院门口聚起一大帮看热闹的孩子,发出一阵又一阵哄笑,我没好气地撵他们走,却没有人理睬。虎子大吼一声,扒着孩子的肩头张开大嘴,吓得他们四散逃去。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唏里哗啦声,所有东西都翻个底朝上,大概是碗架被碰倒了。起初我觉得很奇怪,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他们抄家为什么要把东西全扔出来?听着,看着,得出结论,自己不可能弄清楚的。屋里又扬起一阵阵笑声,破坏使他们享受到极大幸福。
“妈,用手支着膝盖歇一会儿,”我望着老老实实撅着的母亲,被碰歪的高帽罩在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心头一阵阵发痛,小声告诉她。“他们看不见。”
“看住虎子,”母亲扶正高帽,支起膝盖叮嘱,“别惹人家。”
“孙志刚,”斜眼折腾够了,拿着一包东西走出门,“你不是说没为于渭生翻案吗,这是什么?”
搜出的是父亲的遗像,工作记录和几本书。母亲低声下气道:“这都是他的日常用品。”
“这是罪证,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又是一阵欢呼,声音更大了,破坏工作业已完成。抄家的另外几个人出来后,斜眼让他们带着罪证先走,又想起什么继续审问母亲。我的义愤无以复加,抱住虎子的脑袋,怒视斜眼无声地抗议:“你也有母亲,有孩子,凭什么欺负孤儿寡母!”
“孙志刚,你保存于渭生的骨灰干什么,想变天?”
母亲一惊,镇定地回答:“我没留。”
“明明有人看见你把骨灰拿回来了,老实交代。”
“我扔了。”
“我找着怎么办?罪加一等。”斜眼猛地拉开仓房门,贼溜溜打量里面。
“随你的便。”
斜眼没翻着什么,拍着两手灰尘,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再次返回屋里翻腾一通,拿出一本书,是我的《阿Q正传》。他把书朝母亲头顶一晃,露出红色的牙床说:“我差点儿放过一条漏网之鱼,还有一本‘黄书’没查出来!”
“这是鲁迅的作品,”我跑进院子冲他喊,“怎么会有问题?”
“问题大了,”他一只手直指我,脑袋歪向一边,仍旧没改变口气。“鲁迅是你们家啥亲戚?准不是个好东西。”
“鲁迅不是我家亲戚,”他居然会问我这话,我挖苦他道。“写的也不是‘黄书’。”
斜眼煞有介事翻开他折叠的一页,一只眼睛扫著书,另一只眼睛盯着我辩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搞小尼姑耍流氓,不是‘黄书’是什么?”
“你反动,敢污蔑无产阶级伟大旗手!”
“谁说的?”
我们彼此相望一番,等他张口又要叫嚷,我不逗他玩了,身子贴住院墙坚定地说:“毛主席。”
斜眼一怔,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吓出一身冷汗,毛主席说的可非同小可,谁敢胡说它是‘黄书’。然而他下不了台,说什么也得找个台阶走出去:“小兔崽子,怨不得有人揭发你要翻案。你说的谁信,我要带回去调查调查。”说着,摆出不屑理睬我的架势夹起书就走。
“不许拿走,那是我的!”我拦住他,血一直涌上脖颈、耳朵、双颊。
斜眼站在那里相当懊恼,一下子甩开我夺路而去。虎子见他动手,忽地扑上他的腰间咬住胳膊。斜眼吓出一声尖叫:“别,喊住狗!”
“虎子,别动。”我知道虎子不会真咬,是吓唬他。“你把书放下。”
虎子低沉地吼叫着松开大口,斜眼赶紧留下书,趔趔趄趄逃向院外,慌乱之中跑掉一只鞋,惹起看热闹的孩子们一片哄笑,比先前笑得更厉害了。我把鞋扔给他,恨恨地想:“还是个造反派头头呢,眼斜心不正,连鲁迅都不知道,只能对女人耀武扬威,成天说什么‘撼山易,撼革命造反派难’,虎子一吓唬就屁滚尿流啦!”我扶起母亲,斜眼穿上鞋子又厉害起来,一面用右拳头敲击着左掌心,对我们喊道:
“孙志刚,你等着,我让你们都不得好死!”
虎子跑出院门,母亲说:“快叫它回来。”
我赶向院门口叫住虎子,斜眼早没影儿了。
“孙老妹,怎么啦?”吕大姨咳嗽着,隔着院墙关心地问。
“没事,来抄家。”
母亲摘下大牌子,捋着脖子上铁丝勒出的深沟,嘴唇颤动一下,陷入沉思。
“这帮王八犊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闲着没事跑人家翻腾啥。脖子没事吧,要不,用热手巾敷敷。”
“习惯了。”
吕大姨点起支香烟,隔着院墙递给母亲一支,点着火,吐出一口黏痰,一脚搓上去:“咱可得想开点儿,总有一天会好的。”
“放心,吕嫂,我挺得住。”母亲抽起烟,吸进一口烟雾。
我跟着母亲走进屋,家里天翻地覆尘土飞扬,一派地震后景象。每一件家具都原地挪开,桌子椅子倒过来摞在一起当成梯子,箱盖上的锁被撬开了,衣服乱七八糟扔在炕上,炕席掀起卷在一边,倒放着那台拽掉旋钮的德国造收音机。写字台的抽屉全拉出来,书籍扔得满地都是。最可恨的是他们掀倒碗架,到处都是摔碎的碗碴,我们连脚都下不去。“孩子,没什么,”母亲安慰我,“权当大扫除了!”我们动手收拾起屋子,免得姐姐妹妹看见伤心。母亲告诉我她送过假条,军代表不肯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来想去,我们还是争取主动好,恐怕你得自己去交了。
“学校就为这点儿事斗你?”我问。
“不,是厂里,学校向上面汇报了,厂革委会听说你为你爸翻案,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母亲平静地说,“不过没关系,我都兜了过来,你跟学校好好承认错误。”
“我没错,去干什么?”我喊叫起来打断她。
“还是去吧,儿子,按我说的办,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不去,我没错。”我的犟劲上来,重复道。“人家没错认哪门子错。”
母亲叹了口气。
“唉,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你去吧,把前前后后情况说明白,人家会谅解的,兴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乖,现在还不晚,走走形式也是那么回事。”
我太气愤了,心里也太乱听不进去。况且我并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母亲你又何必小题大做。于是不假思索说:“我也不是你,他们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无所谓!”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无法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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