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领我来到理琨叔叔家门前,压低女工帽,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左右观察一阵,才敲响大门。
理叔叔出门了,没在家。伊阿姨和往常一样忙着让坐、沏茶倒水。她说理叔叔很快就会回来,让我们先歇口气,凉快凉快。母亲在北满钢厂工作期间,和伊阿姨一个办公室办公。伊阿姨喜欢我,每次去托儿所接她儿子大庆时,只要我母亲还没有接走我,都顺便把我接到办公室。伊阿姨的大衣口袋里总是揣着几块糖果,掏出来塞给我,让我乖乖地吃东西等母亲回来。有一次伊阿姨接我回来,没依照惯例给我糖果吃,她又有事出去一会儿,要我留在办公室里自己等待母亲。我那年4岁,淘气得出奇,发现衣架上挂着伊阿姨的大衣,猜想她衣兜里肯定有糖果。她走了,我摇摇摆摆地拖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掏大衣兜。我从伊阿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打蛔虫的塔糖,全吃了下去。得意洋洋之际一个跟头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牙齿硌断了舌尖。母亲一进办公室好悬没晕过去,我坐在地上傻哭,脸上、兜兜上、地上到处是鲜血。母亲抱起我问怎么搞的,我用小手捂着嘴,呜噜呜噜说不出话,血汩汩从指缝间往外流。母亲扒开我的嘴,发现我的舌尖耷拉出来,慌忙抱着我往医院跑。
医生给我打过麻药,将舌尖缝了起来,我昏睡过去,塔糖的药力发作起来,不停拉稀,一连两天腹泻不止,母亲只得抱着我住进医院。各种化验单上均没有问题,主治医生怎么都查不到病因,我又不能说话,一个劲儿拉稀,连大肠肛门都拉脱落了。母亲急了,找到院长:“求你们快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拉死了!”院长请来市里医院的专家给我会诊,专家问我母亲:“孩子可能吃什么药品了吧?”母亲一口否定,除医生开的药她没给我吃过什么别的。伊阿姨来病房看我,听说我拉肚子恍然大悟:“这孩子是吃了我大衣兜里的塔糖,我说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呢!”找到病因,腹泻止住了,我的舌尖也恢复得比较理想。母亲一度担心我说话不清楚,说话没受影响,肛门倒留下后遗症,我一大便就拉出大肠头。虽没有什么痛苦,但不舒服……伊阿姨依然热情如故,打开一个凉水泡的西瓜让我解渴。
我们刚等了不大会儿工夫,理叔叔就回来了。
看得出理叔叔情绪不好,目光十分悒郁,他也在鬼队中劳动改造了。母亲三言两语谈过给我治病的情况,转而打听起局势。我不想听大人们谈话,躲到另一间屋里去看新书。母亲和理叔叔谈了一个小时才喊我回家,伊阿姨怎么留我们吃饭母亲也不答应,倒是这一次理叔叔拿出二十元钱塞进我手中,母亲不再推辞了。尽管大人们不断总结经验,好对时局有个清醒的认识,结果越总结就越发糊涂,他们是一再试着分析一种不能分析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要知道,人总要有盼头才能活下去啊。大人们的眼神越来越迷惘,就好似大海中失去指南针的孤帆,身不由己地随着激流颠簸,茫茫然不知所措,既看不到灯塔也看不到陆地,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不说,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分手的时候,伊阿姨出去看看方让我们走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为了进行一场清白的私下谈话,竟要十二万分小心?不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母亲解释说,我们虽然“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尽量为人家着想,别因为自己牵连好人。
为节省乘车钱,母亲领我走回糖厂,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苦苦思考什么,步履显得格外沉重。
是的,在那种环境中隔墙有耳,一有生人闯进熟人谈话的圈子,大家立刻变成哑巴,若不谨慎小心会直接影响亲朋好友的安危,这种政治生态,让我们都成了准地下工作者。我虽不明白人情世故,但因饱经苦难而变得非常敏锐,这种出于自我保护和彼此爱护的告辞,正好说明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那时候不单单齐齐哈尔,全国的形势都异常严峻。无情的现实粉碎母亲的幻想,“文革”不可能近期结束,中央已透风继续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至少每七八年再搞一次。理叔叔要母亲作好充分准备,形势不容乐观,千万要自己想开活下去,咬紧牙关挺过腥风恶浪就是胜利,我们可以等待。他还引用一条毛主席语录安慰母亲:“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现在我们还没悲观到绝望的地步!
自从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造反派就掌握起生杀大权,伤天害理随心所欲,打死几个走资派碾死苍蝇蚊子一样不足为奇。令人痛心的消息接踵而来,不单北京和全国各地,就连齐齐哈尔这么个小城市每天也都在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有多少好干部、好同志死于非命。上吊,割腕,吞安眠药自杀,甚至假枪毙吓疯的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折磨死,饿死,恐怖的气氛愈演愈烈。
我听母亲说的一些事实惨烈至极,至今仍感惊心动魄。有人因拒不承认强加在头上的诬陷之词,在“小会帮助”时愤然摔掉高帽冲向窗口跳下楼去;有人为抗拒暴政,一家人吞下毒药集体自杀;有人因身体有重病,造反派却让他“轻伤不下火线”,直至在大批判会场上被活活斗死;有人因有亲戚在海外,回老家探亲时到海边转了转,回来后造反派硬说他想叛国投敌,被抓进牛棚后抬出来是一具尸体。更有甚者,造反派想整倒一大批革命老干部,而这些人又大多经历过战争考验,虽身受严刑拷打仍旧威武不屈,造反派索性就给他们头上扣上一顶叛徒、特务的大帽子,轻则流放回老家,重则投进监狱。
“文革”中草菅人命的事例举不胜举,我记忆犹深的有三个例子。
一是有一个企业的走资派挨过批斗,被抬回家后昏迷不醒,家里人赶紧送他去卫生所抢救,医生马马虎虎看过说只是皮肉擦伤,回去躺两天就没事了。可是没过两天人却死了,家人在给死者理发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枚钉进去的大钉子。二是有一个机关的老干部被打急眼了,反正是说什么都得挨打,我这辈子不说话行不行?下一次批斗大会上他愤然咬下自己的舌头,鲜血喷涌。造反派火了,说你敢跟革命群众示威就自作自受吧,于是宣布立即散会,任疼昏迷过去的老干部流血而死。三是有一个中等技术学校批斗老师,红卫兵小将硬说老师态度不老实,给他身前贴上大字报,身后贴上大字报,甚至连脸上都贴满厚厚的大字报。后来老师终于因窒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弟子们却说你就自己在这儿装死吧,然后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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