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的一席话使我确信父亲是好人,心头的疑云开始消散,耻辱感和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逐渐消失,值得为他翻案了。
我又回到现实,心里依然冰凉,她说这么多,我还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就不要想了,过了今天再说,天塌下来有妈顶着,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母亲点起一支烟,采取静观的态度道。“你也得改改犟脾气,是非只为多开口,你自己注意,不要多说话。”
“人怎么能不说话?”
“你怎么偏要和妈拧着来,把不是当理说,我是说少说。”
“上课老师提问也不回答么?”
“你这孩子,”母亲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我,显然我的话叫她吃惊,声音严厉了。“妈跟你苦口婆心讲半天,还耍贫嘴!”
我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掩饰不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是我的性格,找个台阶下说:“妈,我头疼,不能上课了。”
“也好,避避风头再说,”母亲考虑了一下,丢开悬而未决的问题。“你先在家里冷静几天,我去学校替你请假。”
这一回母亲判断错了,她还抱着幻想,只要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们就会原谅一个淘气的孩子,就可以避免风险,平息风波。殊不知造反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早已密谋痛下杀手,想用我做突破口搞出父母的反党证据。其实母亲早就应该想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倔犟,温顺如小绵羊,也在劫难逃。如果男孩子淘气应该教育教育,我的女同学冯远哲向来老老实实,就因为她父亲是厂党委书记,不也被人整得死去活来么。现在我觉得自己已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了,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怕走上学或放学那一段路,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到攻击和屈辱。
母亲一上班就找学校军代表赔礼道歉,说自己管教不严,于艾平才搅乱课堂秩序的,她已经狠狠教训我一顿,我们保证坚决不犯此类错误了。
“你儿子为什么不自己来承认错误?”军代表冷冷道。
“他脑震荡后遗症犯了,头疼,我来替他请假。”
“这是你耍的花招儿吧,有意顶风上,让于艾平散布翻案言论?”
“没,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军代表龇着牙,一脸的嫌恶。
“那不行,他必须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得出示医生的假条,否则民愤难平,我们要求他在全校大会上公开检查。”
星期日,母亲领我去市第一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翻翻北京的病历,痛痛快快开了诊断证明,嘱咐我吃点儿止痛片好好休息。母亲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有了假条,又可以暂时渡过难关了。她决定去理琨叔叔家串趟门,打听一下形势,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什么时候熬到头?
已过了晌午,空气燃烧般炎热,街道的一半是阴影,另一半则被太阳照得亮亮的。往昔繁华的第一百货商店门前都是大字报、标语,路口的大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一些红卫兵在拦截公共汽车向乘客散发红色战报。我印象里的一切都在改变,过去的生活已经距离现在变得十分遥远,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路过新华书店,我自作主张拐进去,母亲没说什么,跟在后面走进书店。我一直对书籍有特殊爱好,没钱买书看一眼也好。我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好看的,大部分书架上都空空荡荡,除了《毛泽东选集》和红语录几乎没有其它书籍。突然,我在一个角落的架上看到一本《阿Q正传》,立刻请售货员叔叔拿给我看看。鲁迅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那么吸引我,我慢慢翻着,竟爱不释手。
“四海翻腾云水怒,”柜台里的叔叔不耐烦了,“买不买?没钱就别看。”
“五洲震荡风雷激。我,我……”
我顺口对上他的语录,尴尬地不知怎么解释。这本书的定价两角钱,我买不起,摇摇头欲还回书。
“为革命节省每一个铜板。”母亲拦住我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开票吧。”
在收款处,母亲递给我两角钱,我仍旧迟疑不决:
“妈,买书,咱就没钱坐车了。”
“喜欢就买吧,咱们走回家嘛。”
我买下《阿Q正传》,得到宝贝似地揣进怀里,一路上生怕弄丢了。尽管我还看不懂这本小说,但能买一本新书,使我暂时忘记孤独,感到生命的充实,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多少年后,我才理解鲁迅塑造阿Q这个人物的深刻寓意,至少文化大革命中我是阿Q,母亲是阿Q,是阿Q精神支撑我们一家人活下来的,只有父亲不是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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