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上政治课,我背着书包一进学校就感觉不对头,教室里的气氛颇为紧张,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仿佛我的脸上泼了墨汁。我心里发毛,因为这里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但是有那么多同学在场,所以我保持镇定,坐下不动。王官迷那目光鞭子似地抽过来,周围的敌意不断扩大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班主任李老师首先发难,头一个把我推向“文革”的祭坛。他要我站起来,回答昨天为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中途擅自离开学校批判走资派的会场?
“为什么,还用我说么?”我并不知道这是命运的转折点,不情愿地站起身说。
“说。”
我心里有气,不想回答。
“让你说你就说,老师问你呢,于艾平?”
“好吧,我告诉你,李老师。”我忍无可忍,挺直身子,“前面打我妈,我看不下去。”
“谁打孙志刚了,”班主任闪烁其词,企图粉饰现实。“校革委会是让你受教育。”
“谁打谁知道。”
“于艾平,你怎么能信口雌黄,污蔑革命师生?”
“怎么是污蔑?我亲眼看到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听毛主席的话,我妈说什么都挨打,让我受打人的教育么?”一想到母亲,似有刀子扎进我的心脏,真是气上加气,我用挑战般的神情看着班主任,脖子一歪反唇相讥。对方被我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了。王官迷见李老师败下阵去,公然跳出来,双手插在衣袋里,跺着脚说:
“孙志刚企图蒙混过关,革命师生义愤填胸,有过火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嘛。”
“我不理解,”我针锋相对,转守为攻。“我妈替谁翻案了,不能随便扣帽子。”
“她给你的狗爸翻案,这还不够?”
“你爸才是狗呢,我爸也不是反党分子。”
“同学们,于艾平公开为他狗爸翻案,你们听到了么?谁是革命派,谁是反革命派,今天我们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吗?”
王官迷的声音比我高几倍,牛鬼蛇神子弟都吓破了胆,惶恐地低下脑袋。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几个平素关系不错的“黑五类”子女,也跟着造反派推波助澜,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王官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虽然前所未有的孤立,还是按捺不住大吼道。“我爸当团长打江山时,你爸还撒尿和泥玩呢!”
王官迷恼羞成怒呼起口号: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我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两条腿不自觉在发抖。我感到屈辱,感到极度的不平,往一个受伤害的人身上泼污水实在太缺德。我真想破口大骂他们混蛋,但还是克制住了,牙关咬得颌骨发痛,只能让泪水冲刷心中的委屈。我已意识到,无论你怎样解释都不会有谁认为你无辜,我也没有办法使同学们明白是王官迷错了。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我们之间已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那不仅仅是误解,还有一种深深的仇恨,这一切并非是我一个孩子所能打破的。
王官迷又把人往死里逼,喊“打倒于艾平,狗崽子不许翻天”了。班主任和同学们都举起拳头喊起来,太无耻了,太卑鄙了!愤怒在我的心中浪潮一样增长着,充塞着我的胸膛,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一年来的压抑、委屈全变成一股怒气涌上来,我的脑袋爆炸了,意识疯狂了,怒火在燃烧,一种好斗的情绪激励着我,恨不能揍所有的人,啐他们的脸!我推倒书桌,踹翻椅子,背起书包大步走向门口,一下子镇住全班同学,口号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我推开教室屋门,转过脸来哽咽道:“我爸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害死的……我妈也不是什么反革命,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你们都受蒙蔽了……同学们,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说完,我摔死门,踉踉跄跄跑出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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