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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113)

时间:2021/3/10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46457
  三

  1967年7月,首都高校和机关团体上百个群众组织在中南海墙外安营扎寨,声援北京建工学院的学生进行的“揪刘绝食”行动,不把刘少奇揪出中南海斗倒斗臭誓不罢休。

  糖厂俱乐部的大喇叭播出万人大会批斗刘少奇的消息,二楼办公室走廊又贴满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母亲理所当然变成学校的罪魁祸首,校革委会在俱乐部召开批斗大会,批判刘少奇在学校的代理人孙志刚及其喽啰们。我本想溜走,王官迷却说,红卫兵总部有指示,让“黑五类”子女留下来受教育,在他的挟持下,我不得不坐在最后一排连椅上面对残酷的现实了。白脸狼指挥大家唱起雄壮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大浪练本领。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

  歌罢,一队雄赳赳的红卫兵从侧门走进会场,将头戴高帽、胸挂大牌子的母亲和其他老师依次押到舞台下的一排桌子上,成“喷气”式飞机状高高撅起来。如有哪个老师撅得不够标准,红卫兵小将就反剪起他的双手,令其斯文扫地,形同丧家之犬。通常大家都先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如:“敌人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还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再例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正像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声讨刘少奇、邓小平挂社会主义“羊头”,卖资本主义“狗肉”。最后是自由发挥,人人都大放厥词,竭力将污水泼向我的母亲。我尽可能作出坚强的样子,不向周围看。主持会议的白脸狼牵强附会上连下串,说母亲是地主恶霸还乡团头头,罪行之多罄竹难书。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打掉母亲的高帽,揪起她的头发问:

  “孙志刚,你是不是还乡团,想反攻倒算?”

  “我不是。”母亲回答。

  女教师喊起口号:

  “打倒还乡团头子孙志刚!”

  全场革命师生的身子都往前俯冲,伸长脖子举起拳头高呼口号,震耳欲聋。我没有举拳,也没跟着喊口号,只能忍着,在这种场合抗议根本无济于事,还不如硬扛的好。

  “红卫兵小将们,我声明一点。”口号平息时母亲说,“还乡团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组织,我是共产党员,贫下中农,是打还乡团的八路军。”母亲的声音由于委屈而发抖,额头上的汗水流到鼻尖上,又顺着鼻尖往下流成一条线。“事实终归是事实,我怎么能成为还乡团头子!”

  会上出现一段时间冷场,正是7月的炎热天气,大家的身上都汗津津的发黏。母亲的发言很可能刺痛一些有良知的人,他们并非人人都是疯子啊,包括台上的某些造反派头头。白脸狼沉不住气了,岔开话头:

  “闭上你的臭嘴,不要给自己抹粉,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孙志刚拒不低头认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一群小将扑上来拳打脚踢,母亲失去平衡从桌子上向后倒下去,头发披散开来。自从江青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批斗会上打人就合法化了,并且步步升级。母亲的声明非但没有澄清是非,反给会场上暴烈的气氛加了温。开始我还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革命小将们,毛主席教导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后来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心痛得要流血,两只手在膝盖间捏紧拳头强压住怒火:“千万不要忍受不住跳起来闯祸,别把这一切都砸碎。应该保存自己,不让自己发疯。”我知道母亲最怕我受刺激,才嘱咐儿子一有这种活动时赶快溜走,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睁开眼睛,发现王官迷的目光正扫向我,盯住不动了,扭过头去,看到白脸狼也把目光射向我,脸上带着明显的敌意。顷刻之间,我好像光着身子被浇过冰水,从心里往外打个冷战,我整个身子,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感到难以忍受的不自在。但这样也吓不倒我,我为他们对一个女人如此野蛮而感到愤怒和羞愧!

  响起更多的口号,母亲被两个红卫兵重新拖上桌子,戴上高帽。我看到她站不住了,一缕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身子不停打晃,母亲不得不用双手支住膝盖才没倒下去。

  “‘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要以为孙志刚是死老虎,这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必须奋起毛泽东思想千钧棒穷追猛打。”白脸狼仍不罢休,继续问道。“孙志刚,我问你,你是不是人?”

  “不是。”母亲微弱地回答。

  “是什么?”

  “鬼。”

  “还是什么?”

  “刘少奇的徒子徒孙?”

  “大点儿声。”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喝道。

  “是徒子徒孙。”

  “再交代一遍你的罪行。”

  “我执行了旧十七年的教育路线,没学好毛主席指示,吃透中央精神。”

  “就这些吗,还有。”白脸狼提醒,“你替没替你祖师爷翻过案?”

  “谁?”

  “刘少奇,你不是刚刚承认过是他的徒子徒孙吗?”

  “你说有就有吧,还有就是企图为刘少奇翻案……”

  母亲说话的声音不小,会场上却没有人能听到完整的句子,她的声音被讨伐声浪淹没掉了。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多,口号声在会场上空轰鸣:“孙志刚翻案就砸烂她!”红小将们又一拥而上,母亲再次抱着脑袋滚下桌子。我无法看下去,再待一会儿人就爆炸了,这哪里是批判会?说左不成说右不成,句句是错,动辄得咎,惩罚就是目的。如果武力能改造人的灵魂,那还要什么思想斗争,统统把人拉上刑场枪毙该多省事!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驱使他们失去理智、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噬血成性的狼吃人前还讲“狼性”,它们什么都不跟你解释,就一下子扑上来掐住猎物的脖子咬死完事。人吃人前却连“狼性”都没有,必冠冕堂皇喊一阵口号,慢慢折磨你把玩个够,让你既被自己同胞的血盆大口吞了,又心服口服地感恩戴德。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人啊,比狼还可憎!

  我猛地撕开领口,站起来跑向大门口,背后有人拉我不许离开,被我头也不回地甩开了。因为我悲愤得快发疯,痛苦得快要爆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再敢阻拦我准会跟他们拼命的。我太了解自己了,一旦屈从胸口的愤怒将多么危险,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一瞬间我真想对造反派大吼大叫:“有人打你妈,你能视而不见么?还美其名曰‘接受教育’,你们还有人性么!”

  傍晚,母亲咬着发黑的嘴唇走进家门。我气得肚子鼓鼓的,大声谴责造反派的残暴行为,母亲却干涩地说:

  “孩子们受煽动,打三拳两脚不算什么。”

  “我亲眼见你两次被打下桌子,还不算什么?”

  “你不知道,这对我们是家常便饭。”母亲苦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批判大会,人多,打手们碍于影响,不能轻易下死手。我一喊叫装昏过去,一般人都良心发现,不忍心再打了。”

  “他们打得还轻!”

  “运动嘛,习惯了,可以理解。真正的打手还没露面呢,只要不是‘小会帮助’就熬得过去。”

  我问母亲什么是“小会帮助”?

  “小孩子家别打听了。”母亲打个冷战,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不安。我没挨过批斗,不懂得厉害,但她的神态足以令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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