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复课闹革命了。
我们班被拉到爱国菜社上劳动课,忆苦思甜。
同学们在王官迷的煽动下,与我的距离拉得更远了,我们被划分到两个不同的世界和两种不同的生活中,几乎达到互相不说话的程度。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来人,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讲一种他们不懂的语言,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有一点我明确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同学关系已不复存在,现在是“红与黑”的关系了。
6月的田野里春意盎然,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下过一阵短促的夏季的阵雨,刚好淋湿青葱的草木,盖住了路上飞扬的尘土。上劳动课没说的,比闷在教室里舒畅多了。况且我刚刚在家干过脱大坯和大泥的活儿,拔拔草不过小菜一碟,用不着老师战地动员:“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万恶的旧社会。”我最头疼的是吃忆苦饭,为让我们警惕资本主义复辟,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一定要采一大堆野菜做一顿忆苦饭吃。那年月荒唐事数不胜数,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什么是“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其实对我来说吃下那碗黑乎乎的野菜汤,就是吃苦和活受罪。
中午,我们班来到爱国菜社队部,列成方队面对一口大铁锅,锅台上落满一层黑压压的苍蝇,与野菜的颜色差不多少。每次吃忆苦饭前一定要唱一首革命歌曲,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老农现场做报告。我记得那最后一段歌词是这样的: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
最精彩绝伦的节目是老农做报告。这位农民伯伯一脸深深的皱纹,一身补丁摞补丁衣裳,一看就是百分之百的苦出身。他倒好,一开始讲的还有谱儿,一边挥手驱赶着苍蝇一边唾沫星乱飞,说自己祖祖辈辈都是扛大活的贫雇农。地主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他们却吃糠咽菜当牛当马。我总算没白认真听,从老农报告中得知“吃香喝辣”的含义了。原来他说“吃香的”是指咸菜里面放香油,“喝辣的”是指喝白酒。后来农民伯伯讲着讲着就离谱儿了,顺口联系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说过去受地主剥削过年过节还能填饱肚子,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阵子,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饿死不少人。没死的人都得了水肿病,脸黄的透亮,肿的像个盆子,能有一口饭吃就阿弥陀佛了!
看得出他前面讲的都是别人教的套话,心情一激动时才说的是真话。底下人都吓傻了,无不瞠目结舌,谁请这样的老农做报告肯定是居心叵测,回去不得好死,不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才怪呢!全班都吓得缩了回去,还是班主任李老师反应灵敏,磕磕巴巴打住道:
“好了……红卫兵小将们……开饭了,开饭了。”
“我说不讲吧,你们偏要我来讲,”农民伯伯登时不高兴了,把一只手高举过头。“我刚开头你就打岔,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
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爷你就饶了我们吧,”另一个老师带着哭腔央求老农,“再讲下去大家都得玩儿完。”
报告结束,我们可以动用树枝做的筷子了。
我们采的野菜叫苣荬菜,放在铁锅里煮开,撒一把咸盐,本来就黏糊糊一团,半干不稀,有些苦,有些涩,没油水就更难吃了,往下咽时直拉嗓子眼。说实话,我是狗崽子不敢不吃,害怕挨批评,只好皱起眉头龇牙咧嘴往肚子里咽,可脑子里却闪过这样的念头,忆苦饭不好吃也不扛饿。常常是没过两个小时,肚子里又饥肠辘辘了。天可怜见,那些表现积极的同学是怎么吃下一碗又一碗的。王官迷和我形成鲜明对照,还称赞“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是一次最好的阶级斗争和革命传统教育!
我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总想着他们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怎么也品不出“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没吃几口就恶心,直往上反胃。我羞愧地低下头,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变成资产阶级了?我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老一辈打江山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他们决不会让后代吃野菜吧,肯定想吃细粮和荤菜,况且我每天只吃大饼子、高粱米,一个月配给四两肉就算改善生活,有什么本可忘?为什么我们不憧憬美好生活,而时时向后看,认为现在就是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我天真地想,资本主义真复辟了倒也好,无产阶级肯定要发起反击的,我就可以报名参军了,做一名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士,而不再是什么人见人讨厌的狗崽子。到那时管你走资派还是造反派,是骡子是马遛遛看,战场才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
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战场上,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战士,只好以此来安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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