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4月,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复课闹革命。
糖厂学生又上课了,学校全面模仿军队建制进行机构改革,“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各个年级变成连、排、班,全民皆兵,“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王官迷机会来了,上串下跳积极出击,大谈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大批特批学校的走资派,无所不用其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宣称:“我们就是要抡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其实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主见,只不过野心越来越大想当我们班的排长,变得凶狠起来。我心里大起反感,跟他也没什么话再可说,你受谁蒙蔽了?干吗自欺欺人!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威力之大,影响之深远,我始料未及。过去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一看风头不对,马上见风使舵,跟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称,一夜之间患传染病似的,谁也不愿理睬我,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我与他们的关系变得冷漠紧张,好像相互之间天生就有一种深刻的厌恶感和不信任感,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我觉得他们是在联合起来故意与我作对,既然一个狗崽子的自尊对他们无所谓,我也产生极大的对抗情绪。在竞选排长的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师宣布全班同学都有资格参加竞选,我明知不能,还是不甘心黯然退出历史舞台,鼓足勇气参加竞选了。可想而知我败得一塌糊涂,除了我自己投给自己一票,全班举手通过竞选结果时没有一个同学表示赞同。看上去我当时一定挨了一记闷棍那样狼狈不堪,还在下意识望着四周,期待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出面支持我。可是枉费心机,没有一个人举手,绝大多数同学都低下头去,少数同学碰上我的目光马上不自然回避。我打了一场败仗,又不敢面对失败,胸间涌上一股滑稽而又愤怒的感觉,恨恨道:“见鬼去吧,你们全是墙头草,势力眼,应声虫!”
这一次竞选伤透我的心,他们早已串通好内定王官迷当排长,不过庄严走个过场假戏真做而已。王官迷有意使我难堪,得意忘形说:“收起你当少先队大队长那套吧,你想竞选排长?不看看现在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接着又说五六句风凉话。我恨,恨我过去瞎了眼,没看出他是个变色龙,更瞧不惯那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了!
我开始和他疏远了。
学校基本上不上文化课,整天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提不起兴趣,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好奇地看母亲用手孵的鸡蛋。
蒋姨送给我们家三十个鸡蛋,说都是经过公鸡踩蛋的母鸡下的,二十一天后准能孵出小鸡崽。母亲将这些鸡蛋用棉花包住放在炕头的一角上孵化,一早一晚都用手转圈摸上一遍。我见过邻居家的小母鸡不好好生蛋,用嘴一口口叨来草絮窝,别的母鸡下蛋它就抢,用爪子扒拉到自己脚下,整天趴在鸡蛋上面一动不动。邻居家阿姨生气地抓住小母鸡的翅膀和爪子,按住它的脑袋往水里浸,三天两头浸一次不说,还一边浸一边骂道:“要你发情,要你发情,再不下蛋就杀了你!”我对母亲的做法将信将疑,没有老母鸡抱窝怎么能孵出小鸡呢?母亲每天都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仔细察看,偶尔还扔掉一个“臭蛋”。我奇怪:“妈,我常听人家说混蛋、滚蛋、捣蛋、屎蛋,却从没听说过什么‘臭蛋’,怎么有‘臭蛋’呢?”
我这么一问,母亲也愣了,笑着解释:
“炕头太热,我们孵的鸡蛋坏了,就变成‘臭蛋’呗。”
“你怎么看出臭了,我一点味都没闻到?”
“你看,好的鸡蛋在灯光下透明,里面布满黑色的血丝,这说明快孕育成胚胎了。”母亲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一边转动着一边说。“不好的鸡蛋里面混混沌沌,那就是臭了。”
母亲不许我用手孵鸡蛋,怕我毛手毛脚打碎鸡蛋。我好奇心重,偏要试试孵小鸡是什么感觉,趁母亲不在家时偷偷地孵,心想母亲你真笨,在太阳下看鸡蛋不比灯光下清楚多了。我不厌其烦用手摸着鸡蛋,一个一个拿到屋外放在太阳光下观察,真的看到里面的胚胎,恨不能马上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没想到我弄巧成拙,让正在孵化的鸡蛋受凉,一少半变得混混沌沌。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一遍遍试着炕头的温度,将一些鸡蛋举在灯光下左看右看,自言自语:“温度差不多呀,这么多都坏啦!”不是母亲笨,是我笨得聪明!我明白她为什么不在太阳下观察鸡蛋了,怕温度低冻坏正在孕育的胚胎,是我使这些胚胎都患上重感冒高烧四十度死去的。我装模作样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鸡蛋,举到灯光下看看,扔进垃圾桶里说:“上次我落掉一个名称‘坏蛋’,它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坏蛋了,应该立即揪出来打倒砸烂,纯洁无产阶级革命队伍。”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虚。
母亲搓着双手,一副好心痛的神态。这一次她没有扔“臭蛋”,放在锅里煮熟做了虎子的美餐。
我的虎子突飞猛长,几个月来明显长高,身体长大几倍,由原来毛茸茸的肉球变成小板凳般敦实的黑灰色小狗。
虎子是二串子,既继承母亲娃哩的一身长毛,又继承父亲大笨狗的粗大,它的四根腿肉柱子一样立在地上,脖子上的长毛像大衣翻领,从颈下到脊背上密密实实围了一圈。虎子总是饿,什么残汤剩饭都咽进肚子里,不撑得肚皮滚瓜溜圆决不罢休。母亲说虎子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快顶一个小孩子多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养个小猪崽合算,是撵它出去自己打“野食”的时候了。
东北人说打“野食”,就是让鸡呀狗呀自己出去找东西吃。我舍不得虎子离开,偷偷给它大饼子吃,虎子还是不饱,一有机会就往覆盖着积雪的西下洼跑,叼回什么东西蹲在院子里吃,吃不完就扒个坑埋起来留着下顿享用。我经常和虎子闹着玩,挖出它埋的猪骨头藏到其他地方,看它急得满院子乱转乱闻,不断用前爪扒埋东西的地点,一定好生奇怪自己藏的食物哪里去了?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我搞的恶作剧。我哈哈大笑,它莫名其妙,直到我于心不忍将东西暴露出来,它仍旧毫无怨气地俯首帖耳。有一次,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雪。我看见虎子趴在院子里啃着什么,以为又叼回来什么好东西了,蹑手蹑脚走过去察看,天啊,是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屎橛子!我勃然大怒,不理解它怎么吃起屎来,一阵拳打脚踢,揍得它嗷嗷叫着满地乱滚。
母亲走出门来喊住我,问为什么打虎子?
“它没出息,吃屎!”我生气地说。
“你没听说狗改不了吃屎么?”
母亲不觉得意外,笑了。
“那它为啥还用舌头舔我的手?”
“它是狗呀。”
“臭死啦,我揍它!”
“你打它也改不了。”
虎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竖起一只耳朵,抬起颧骨突出的大脑袋,委屈地哼哼着。
“还委屈呢,看你敢再吃。”我气不打一处来地又赏它一脚,心里想,“你是个不吃好粮食的坏狗!”
母亲说得不错,我怎么教育虎子也没有用,下一次它还会叼回来一块屎橛子,记吃不记打。我有办法,关虎子禁闭,一连几天不许它出院门,看它那副神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它趁我不在的工夫溜出去,又叼回来一块屎橛子,自己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微闭着眼睛埋头大吃大嚼,心满意足得鼻子里直哼哼,什么都顾不得,看样子香极了。我终于明白“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老话的意思了,有时候一想到它嘴臭,就一肚子不舒服。可无论你说什么,虎子都无所谓,还咧着嘴巴像在笑,无奈之下再也不许它舔我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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