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极沉,以我的力量难以抱起。宫人每天清晨将它搬到秦王身边,为我铺好座位,夜晚,秦王遣人把它带回我的住处。
“宝剑赠英雄。”秦王对我说。
我正用这张筑奏着秦歌,秦韵悲怆,好像在为齐臣送行。
秦王正在像虎一样咆哮。
“都想着故国。”他声音嘶哑,“都怀念故国!”
“朕每天,都令人看管秦舞阳,每天都有人和朕汇报他的行踪。”
“但他竟然从屁眼里拔出一把剑,要杀寡人!你们谁给他的剑!”
“刺秦!刺秦!”秦舞阳的声音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笑脸。
“朕,收天下利器,铸金人,止兵戈,终战国数百年乱世。”
“朕,灭六国,一四海,使书同文,车同轨。”
“朕筑长城,修灵渠,建万里直道北击匈奴。”
“朕……”
秦王瘫倒在地,面如金纸。我一时恍然,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须发皆白,像一头失去獠牙的猛虎。
“陛下出东海,寻仙人,耗万家之财。”博士淳于越见始皇帝疲态,立刻站出。
“秦政失之暴戾,苦天下之民。”
“陛下灭六国,使黎民百姓国破家亡。”
“陛下当行仁政,不然刺客必将前赴后继。”儒生咄咄逼人。
“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嬴政默然不语。
“始皇帝嬴政!”一名史官高呼秦王名讳,我知道,他此刻代表的是史书,是秦国六世先君的亡灵。“你难道忘了一统天下的夙愿了吗?”
“嬴政没忘!”秦王一跃而起,他操起长戈,竟单手将肥胖的田建挑起,行至龙椅,将他钉在了七具骸骨身旁。
“有你们八个人在这,秦国就能传万世了。”他说完,瘫倒在龙椅上。
殿下隐隐响起悲泣声。
“哭吧,哭你们的王。”嬴政说。
“朕,每天每夜,都防着六国。”他拔出天问剑,将身前木案一劈两半。
“朕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
他指着自己的头顶,十年来,那里一直悬挂着荆轲的青铜剑,悬着它的只有一根细细的发丝。他以此提醒自己,绝不可对六国有半点仁慈。
我看见那柄剑上,荆轲的魂灵仍未消散。
“刺秦!”十年了,我终于又听到了荆轲的声音,“刺秦!”
“六国灭了,秦就是你们的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寡人也不想这样,但没有寡人,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件事。天下数百个国家打了快一千年,最后就剩七个啦。再打下去,不是秦,赵、魏、楚,终归也是要统一的。没有朕,庶民要再受几十年苦,但战争,总得有个头啊。”
“渐离啊,”他看着我,“奏一曲秦音吧。”
我将筑高举过头顶。
“陛下!”赵高高呼,这次他离的太远,来不及了。
始皇帝笑了,这次他甚至没有躲避。
筑击在宫壁上,撞的粉碎,若木和蛟筋散了一地。从今往后,再不可能有这样的乐器了。
恍然间,我听见荆轲的一声叹息。
我任由武士将我拖出宫门。咸阳宫城外,冰蓝色的天空澄澈高远。我像风一样掠过金黄的田野,一望无际的平原,高入青云的群山。直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高渐离仍在贪婪地呼吸着咸阳城里浑浊的空气,他已经有十年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秦宫里,秦始皇垂下了头颅,他累了。
“李斯。”他摆摆手,让丞相凑到耳边。
“坑杀方士、儒生,毁六国书。”
李斯如闻惊雷,汗如雨下。
“朕要东巡。”他真的老了,“先去云中,过上党,再至沙丘。”
“然后呢,陛下?”李斯问。
“然后……”嬴政抬起头,望着宫门。
如果自己没有灭六国,做一个普通的秦王……
“到了沙丘再定。”以往东巡,他总会仔细制定行程,这次却怎么也想不出了。
“朕想去看看赵武灵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