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姨和蒋姨从此成为常客,和我家的关系最“铁”。
三家之间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鱼呀肉呀饺子呀,都端着小盆送去尝尝鲜。经常你送我一碗米,我送你一瓢面。吕大姨和蒋姨在外面碰到母亲,怕人家说划不清界限,总是装作陌生的样子遮人耳目,其实心里都有一盆火,对我们充满同情和怜悯。因此,应该如何跟母亲继续来往,又不至于引起人家过分注意,招来非议,这真使他们伤透了脑筋。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索性任人说三道四不在乎了。在我的印象中,蒋姨三十多岁时干瘦干瘦,佝偻着水蛇腰,小眼睛一眯缝就没了。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整天骂骂咧咧,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人一着急就流清鼻涕,鼻孔下面像挂着一条蚯蚓。丈夫蒋文双是制糖工,多年的省、市劳动模范,老实巴交的一杠子压不出个屁,他为人诚实,勤勉而又节俭,家里家外就知道埋头干活儿。按东北的习惯,我该称蒋叔叔的妻子为蒋婶儿,可蒋婶儿娘家也姓孙,跟母亲同姓,所以让我们叫她蒋姨。
吕大姨夫在锅炉车间工作,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八级工,技术大拿。他脾气暴躁,因为老婆不能生儿育女动辄发火,经常打得吕大姨鼻青脸肿。一年前吕大姨夫患了直肠癌,去北京做过割去整个肛门的大手术,腰间接个漏管挂上屎袋子,医生说他顶多只有一年的活头。吕大姨是个半老徐娘,个儿不高不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五十多岁的人,虽历经岁月的沧桑依然别有一番风韵。他们老两口特别喜欢我,总拿出好东西给我吃,并多次跟母亲说要认我做干儿子。吕大姨整天烟不离嘴,说话间哧地吐出一口黏痰,又远又准射向墙角。我模仿她的样子吐过几次,唾沫又短又散,也没准头。吕大姨有气管炎,吐的是和平常人不一样的黏痰,且是杆七八岁就吸烟的“老烟枪”,我岂能是对手。不过烟吸多了坏处不少,吕大姨一咳嗽就没完没了,不断捶打着胸口,人没进屋咳嗽声就到了。“这都是气管不好闹的毛病,”她说,“小孩子家可千万别学抽烟,除了咳嗽没啥好处!”
这里我也要说说邻居老王电工一家人。
老王家是山东黄县人,与母亲同是胶东半岛的老乡,讲一口地道胶东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人不亲土亲,乡音也亲。老王老婆同情母亲的遭遇,我挨打后经常来看我,一来二去两家人常来常往。老王家大儿子与我同班,他总想当班干部却总当不上,大家都叫他王官迷。那时候王官迷和我关系密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事就泡在我家,两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我万万没想到王官迷是一颗隐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日后他靠整我一手制造出“反标事件”,颠倒黑白,大打出手,竭尽卑鄙无耻之手段爬上糖厂子弟学校红卫兵总部头头的宝座。
按理说不管什么朝代,有个把混水摸鱼的人不足为奇,世界大了什么人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你想积极要求进步没错,那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一肚子屎半肚子屁,靠投机取巧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不是我说的,是老辈子的经验之谈。我这一生原谅过许多人,甚至是拔刀相见的人,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好人,只不过是一时冲动,从没想靠整倒别人抬高自己。我感到切肤之痛的是王官迷批判我时竭尽能事,说我将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永远把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1969年初中毕业,同学们都写下血书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了,而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连农场都不肯接收。借用“文革”中的一句流行话:“忠不忠,看行动”,王官迷关键时刻原形毕露,借口有“关节炎”留在齐齐哈尔的一家大型机床厂。
时至今日,我都无法克制对他的反感,一直在琢磨是什么动机促使他对我产生如此大的仇恨?我们都是孩子,本来没有恩怨利害呀。可能是某个历史阶段的一种流行病,一种使人心灵空虚最终导致残忍的嫉妒心理在作怪,皆因我是厂长的“公子”,必置于死地而后快。也许,这种罪恶的属性最初就潜伏在他的心中,只是没有机会释放出来。事实证明,王官迷不过是把运动当作一个向上爬的机会,造反的目的是实现自己的私心而已。
春节期间,彬子、春节和朋久来我家玩时说,在我和母亲去北京看病期间,学校广大富有正义感的学生召开过批判邹少将的大会,他们都参加了。会上,大家愤怒批判邹少将打人的暴行,要他作出深刻检讨,糖厂职工也贴出大字报声援学生们的行动,不许造反派打人,不许红卫兵欺负无辜的孩子。这本来是“文革”中最正确的行动,是人性的觉醒和复苏,是糖厂广大群众自觉抵制错误路线的萌芽。但造反派却跳出来干涉说,这是阶级敌人企图转移糖厂“文革”运动的大方向,勒令学生偃旗息鼓。造反派大权在握,终于运用威胁利诱等手段,将学生和职工的正义呼声扼杀在襁褓之中。从此以后,有良知的人噤若寒蝉,不管发生多少骇人听闻的事件,再没有人敢挺身而出说一句公道话了。
大年初五,造反派即通知母亲去厂办公室报到。
斜眼对母亲大发雷霆,指责我们竟敢以跳楼威胁造反派,并宣布厂里的决定,立即扣她一半工资偿还看病的费用。母亲据理力争,应该让打人凶手担负这笔费用,你们扣了工资,我们一家人怎么活?斜眼说我管不着你家的事,是死是活你自己想办法,我们早就警告过你一切后果自负,再“无理取闹”准没好果子吃。末了,为报复我们,他又向母亲宣布了另一项决定,勒令我们从现有的房子里搬进更小的房子去住,如不执行决定,革命造反派决不心慈手软。母亲无奈,找邹少将的父亲要求赔偿医药费用,继续给我治病。老邹家已了解到厂里的态度,何况舆论又被压制下去,硬起腰板耍开无赖,对我们的要求置之不理。母亲欲哭无泪,只得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那年月让人到哪里去讲理,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谁让她是走资派呢,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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