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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94)

时间:2021/2/23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394801
  三

  离开自然博物馆,母亲领我走进天坛公园。

  那时的公园不收门票,时间已近正午,偌大的园子里清清冷冷没几个游人。公园里一片荒凉景象,地上冻得邦邦硬,覆盖着一层干净的新雪,天特别蓝,没有凛冽的北风,阳光照得我身心舒畅。

  母亲低头走在前面,带着一双空盲的眼睛缓缓走着,恍如走在梦中,也许她经历过那难以忍受的等待,像经过一个永恒的黑暗世纪。我扯着她的衣襟跟在后面,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像母亲拽着儿子走似的。穿过一道门,走过一条向北的碎石小路,一片茂密的树林。我纳闷她为什么不去天坛,难得有机会游览观光一下,而是避开游人走向僻静的苍松翠柏深处?但我看出她的心情沉重,不敢问她。母亲艰难地挪动着两腿来来回回在林中踱步,毫不在意树上偶尔飘落的雪花,仿佛忘记儿子的存在,或根本就没在身边,离她很远很远。树林深处,有一只孤零零的乌鸦凄凉地叫着。我的脚跟都走疼了,央求她歇一会儿。

母亲坐在一张供游人歇息的连椅上了。

  这张连椅就藏在树林里边,对着一小片枯黄的草地,风吹来的那个方向,就是闻名遐迩的天坛回音壁了。据说两人分别站在东西两侧墙根低声说话,像相互打电话一样清晰,神奇得很。我想不去天坛玩也好,那儿可能高处不胜寒,不如这儿没人打扰,让母亲好好歇息一阵子。我把脑袋枕在母亲的腿上,躺在连椅上,望着白云悠悠飘过蔚蓝的天空,心里产生一种近似幸福的感觉,如果这也算幸福的话。我肚子里饱饱的,身上暖暖的,周围鸟声啁啾,树影摇曳,恍如身处课本上描写的诗情画意之中。回想到自然博物馆的情景,感觉北京“特棒”,这是我跟北京人学会的第一句口头语。

  “艾平,”母亲蠕动一下嘴唇,两手捧着脸。“妈要走了,你想么?”

  “你走,我留下干啥?”我随口答道。

  “你不生妈的气吧?”

  “没事,我也走。”

  “不,你还小……”

  “妈,你又要回老家吗?”

  她望着我微微摇头,放下一只手,紧紧攥住书包。

  “想姥姥啦?”

  母亲抓住自己的胸口,眯缝起眼睛,眼圈红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向孩子说清楚。尽管没有别的出路可走,还是没有勇气和儿子谈,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念头。这个想法真可怕,她不能完全告诉自己,儿子将面临的是什么,只能默默地和儿子告别。然而她告别的时间越长,采取最后一步就越发困难,越发痛苦。如果说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只是因为没有想到的缘故。

  “妈,你怎么啦?”我问。

  “没,没什么,孩子。”

  “你冷吧?”

  “啊,不。”

  “浑身都抖,病了吗?”

  “没,只是太累了,想在这儿好好睡一觉!”

  “那就回旅店睡,回去躺一会儿嘛。”

  “不,就在这儿。”

  “外面冷,这怎么行,要冻死的。”

  “一死,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母亲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那是医生给我开的安眠药。“要不,你也跟妈睡,先吃点儿东西。”母亲低低地说着,实际上自己在问自己,她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坚定。

  “妈妈,你不能吃。”我突然明白,糖厂的王厂长不就是吃安眠药自杀未遂的吗?“姐姐妹妹怎么办,她们不得哭死!”

  母亲一愣,手中的药瓶抖动起来,脸颊痉挛地抽搐着,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睛。我试图掰开手指夺下药瓶,可是不可能,她攥住不松手。

  “你不能,妈妈。”我扑向母亲怀里,抱住她哭叫。“爸爸走了,你再走……她们跟谁活呀。妈妈,妈妈,还有我呢!”这是一声声裂人心肺地哭叫,久久在空中回荡不已;这是一声声充满绝望地哭叫,响彻整个冷漠、寂静的公园。

  母亲的身子倚在椅背上,脸微微仰起,紧闭着眼睑,那神态若同死却了一般,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接二连三泰山压顶般地打击,潮起潮落没完没了,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坍塌下来。出路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明天没有,后天也不会有,深渊底下还是深渊。尽管母亲总是抱着希望,力图用双翅护住小巢不受风暴地摧残,一息尚存就坚持下去。可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一切都徒劳无益,她既不能保护家也不能保住孩子,根本没法儿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还要忍受新的折磨,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犹如一棵正在倒下去的大树拼命用根须把住自己,然而不可能支撑多久。母亲被这苦海淹没了,超负荷的生活、精神、经济压力压垮了身心,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死攸关之际,她仍在竭尽全力挣扎着,抉择着,答案到底是什么?走哪一条路?

  “妈妈,是我呀,你听到了没有,妈妈?”我摇着她的胳膊不停说着,感到又孤单又害怕。“妈妈,我在这儿,你怎么啦……不能啊不能,我的好妈妈呀!”在我的哀求下,母亲抬起目光,望着远处的天际,好像那虚空之中有我父亲不屈的身影……在对她说:“一切痛苦的道路都有驿站,死亡并不可怕,在人类历史的黑暗中,死反倒是一种最勇敢的反抗精神。一个人在对黑暗搏斗的过程中,有力量庄严地迫使死神屈服━━既是对那种所谓的胜利的鄙夷,又不会感到自己良心上有愧。而黑暗取得的胜利,又是多么的可怜和微不足道。因为历史不仅仅审判失败者,有的时候也同样审判胜利者,人类坚定不移地向往自由,就是对无耻的专制暴政的最后判决!”他要带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一个富有人性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光明世界去。在那里,他们夫妻最终将结合成一体,领会到生命的辉煌和终结的全部欢乐,这才是人的意义所在。但是倏忽之间,母亲的眼前又闪现出我姐姐妹妹凄切的身影,久久地,久久地,哀求她不能走这条绝路。我的泪腺早已流干,依偎在她怀里不动了。

死寂笼罩着空旷的天坛公园。

  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吸起来,她一口不罢一口吸着,定定地望着虚空。看得出她仍在黄泉路上徘徊。可是孩子们阻拦着,把她当作保护神,要求一个母亲选择此刻最不愿选择的另一条道路,为此而求生,为此而忍受痛苦地煎熬。对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太难了,担子太重了,她受不了,也支持不住。没有人能理解她,帮她指点一下迷津,宣泄一下苦闷,分担一点重负。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出事,特别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没有人,没有人,母亲身边只有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起风了,风打着呼哨卷起四周的尘土扑面而来。

  母亲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卷,脸色苍白而严峻。我们娘俩就这样在公园的连椅上坐着,默默地坐着,一直坐到太阳偏西,暮霭沉沉,落日的余晖剪出我们的身影。空荡荡的公园里越来越冷,寒雾从四面八方袭来,天就要黑了。终于,母亲在抽尽整整一盒烟后,选择了苦难的旅程。她站起身来,用手拢了把被寒风吹乱的头发,把那瓶安眠药丢进瑟缩的枯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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