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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92)

时间:2021/2/16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26947
  卷一《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八章 泪洒天坛公园

  一

  第二天早晨,天空落雪了,起初是棉絮般的小雪花,后来变成鹅毛大的雪片,楼房、平房、街道密密实实铺上一层银毯。

  糖厂还是没有人来。

  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依然不得而知。

  傍晚时分,我的肠胃抽搐得厉害,由于胃痛而蜷起身子,快挺不住了。人在饥饿中求生的本能那么强烈,我爬起身,去厕所方便一下,不知不觉间走出旅店。寒气变得更凛冽了,暴风雪扑面而来,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落在地上铺得很厚,脚下咯吱咯吱响着,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低头躲避着雪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想靠走路来取暖,潜意识却循着饭店飘出的香味走去(母亲领我到胡同口的小吃店吃过炒饼),怎么也阻止不住自己走进饭店的大门。

  饭店里热烘烘的,白雾般的热气扑面而来,几个客人坐在桌旁吃着炒饼,两个女服务员胳膊肘拄在柜台前聊天。我装作来暖和暖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敢往里头走,以免人家以为是要饭花子撵我出去。我搓着手,轻轻跺着脚,内心里谴责自己不该来,双脚却不肯挪动地方。我看着别人大口小口地吃东西,牙齿不觉间咬起指尖,仿佛也嚼起喷香的炒饼,忘记周围的存在。尽管人饿得快要发疯,还保持着一丝自尊不伸手要饭,我想等顾客吃剩下捡点儿盘底,哪怕吃上一口压压饥饿也好。

  有一位小伙子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两三口,推开盘子,掏出火柴抠着牙缝喊服务员结账。我跨上一步,恨不能一口吞下,迟疑着扫了一眼周围,没有谁注意一个孩子的举动,大可不必担心有谁抢走即将到口的美食。可是我错了,一位戴红袖章的服务员十分勤快,顺手收走了盘筷。我感到一种揪心的难受,吞着口水转向别处,因为我的羞耻心,我的难为情,到口的食物失去了!不过我又盯住一位老太太的盘子,她剩得更多,有三分之一,旁边还有半碗鸡蛋汤。老太太起身自己去服务台结账了,我大喜过望,抢在服务员之前走过去坐在盘子前,心咚咚跳着拿起筷子。有一个大高个儿,肩披海军蓝大衣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对面,正用探询的眼光打量着我。顾不得许多了,我怕服务员收拾桌子,端起盘子贪婪地扒拉着炒饼。这一刻幸福极了,咽进肚里的食物香美无比,胜过山珍海味。遗憾的是太少,没吃几口露出盘底,肚子里反倒饿得更加厉害,吃掉最后一丝肉屑仍觉意犹未尽。

  我不敢抬眼看对面探询的目光,端过那半碗鸡蛋汤,一气喝个底朝天。

  从那时起,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饥饿,学会在饭店捡盘子的技巧,并把“光荣传统”保持到今天,即使我现在完全有财力请朋友下饭店,仍然习惯于表演这个保留节目。我打心眼里厌恶那些挥霍摆阔的人,要一桌子美味佳肴,没动几筷子一走了之。每每遇到这种场合,一定堂而皇之捡过盘子尽情享受。朋友们知道我有这个“光荣传统”,是穷酸文人一绝,碰到对面有人剩菜,没等我蠢蠢欲动便用盘子扣上推开,让我可望不可及,美其名曰:“怕传染上疾病。”我当即讥讽朋友们“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对他们的“卫生习惯”嗤之以鼻。

肯定我的狼吞虎咽引起注意,中年男人主动操着南方口音搭腔了:

  “小家伙,饿坏了吧?”

  我没抬头,一阵紧张,不知道怎样说,也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怕他看到“乌眼青”,认为我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你爸爸呢?”

  说起来伤心难受,好比重新拨燃冷却的灰烬,我不愿提往事,盯着碗里的一丝鸡蛋青,琢磨着伸出舌头舔一口。

  “我问你哪,小家伙。”他加重语气重复,“你爸爸呢?”

  世上确有这样敏感的热心肠人,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有什么难过的事需要帮助,因为一种本能的信任,我不能不回答了:

  “死啦。”

  “妈妈呢?”

  “在旅店躺着呢。”

  “听你口音是外地的吧,干什么来了?”

  “看病。”

  “多长时间没吃东西?”

  “两天。”

  中年人叹口气,两手按着椅子要站起来,目光变柔和了,转身向服务员要来三份肉丝炒饼,将两份推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脑袋:“吃吧,小家伙,我也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一股暖流蓦地涌遍周身,我慢慢抬起头,开不了一下口,说不出一句话,怎么也无法表达感激的心情。泪水早已涨满眼眶,模糊了眼睛,像山泉一样无声地汹涌,流成两道细细的溪流。我想把眼泪收住擦干,新的泪水又夺眶而出,顺着两颊往下流,打湿面颊又流进嘴里,把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十年,我依然忘不了那个风雪夜,那个小饭店,那两份炒饼。母亲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陌生的好心人。我终生忘不了他━━一个采购员模样的叔叔,他教我学会善良,学会同情!

  我没舍得吃,我还有躺在旅店的母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向叔叔说,将两个盘子折在一起,垂下眼睛端起盘子就往回跑。路灯昏暗地亮着,街道上空无一人,我冒着鹅毛大雪跑过胡同,既没感觉到风,也没感觉到雪,一双手紧紧将盘子抱在胸前,怕寒风吹凉了炒饼。“妈,快吃。”我跑进房间摇醒母亲,将炒饼放在床头桌上。她坐起身子瞅着炒饼,问:

  “哪儿来的?”

  “你就趁热吃吧。”我满不在乎地催促。

  “我问你哪来的钱?”母亲厉声道。

  “我没钱。”

  “你偷的?”

  “不是。”

  “要的?”

  我低下脑袋,知道这样做不对,感到丢人,怎么会这样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捡盘子,这比要饭还可悲。

  “送回去,”母亲转过脸去,几乎跌倒在床上。“妈怎么教育你的,饿死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真给我丢人!”

  “我饿得受不了啦,想去捡点儿剩饭。”我一直低着头,喉头发堵,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叔叔说,他也有我这么大的孩子,给的。”

  “真的?”

  “我要撒谎,你打好了。”

  母亲全身一震,回过头来,端起盘子,夹起炒饼往我嘴里塞。

  “你也吃,妈。”

  “这么说,妈委屈你了,我的好孩子!”

  我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再没说什么。

  母亲强作笑颜,眼里噙满了泪水,用请求原谅的目光望着我,吃起几天以来的第一顿热乎饭。我吃两口母亲吃一口,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我们娘俩一边吃,一边品味着人生的苦涩,好像咽进很硬的东西又咽不下似的,任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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