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过一个星期,母亲从老家回来了,背回好多大包小裹。
我吃着她带来的地瓜干、花生米,吃点心一样香甜。黑龙江不产地瓜,孩子们从没见过地瓜什么样,母亲为让我见识见识背回来几个生地瓜。它很像红皮大土豆,不过煮熟后既软又甜,比土豆好吃多了。至于花生,我只知道它可以榨油,炒熟后包上一层糖衣,商店里的售货员称它为“花生蘸”。有花生米,母亲特意为我们做了一次“花生蘸”,工序很简单,把糖熬成糖稀后将炒熟的花生放进去一滚就成了。
说得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母亲上班后,我耐不住嘴馋,偷着和妹妹加工两回“花生蘸”,结果糖和花生浪费不少,都砸了锅━━没掌握好火候熬煳了糖稀,成果又苦又焦。没关系,羊肉烂了化在锅里,我做的“花生蘸”一点儿没剩,妹妹苦得直咧嘴巴还在大吃特吃,连连称赞我手艺高超。母亲明知道谁捣的鬼却没教训我们,只是叮嘱:
“小孩子不能玩火,想吃妈给你做。”
母亲带回来的另一种稀罕东西是咸鱼干,有带鱼,黄花鱼,她贴大饼子时拿出几条放在锅里蒸上,满锅都是香味。春节、彬子和铁南来串门,母亲一定要拿出地瓜干、花生、咸鱼招待小客人。物以稀为贵,我也有了骄傲的资本,我家有“山东特产”,让你们也馋得口水横流。我可不那么小气,非得拿“啪唧”和玻璃球换,你们带我玩就行。要知道,那时职工的工资低不说,副食供应也非常匮乏,每月每人供应八斤全面粉,四两油,四两肉,四两白糖。过年过节孩子们吃到一把带壳的花生就相当幸福,何况母亲给他们的是不带壳的大花生米。母亲回来后感叹外祖母生活很艰难,说什么每月都要省出五元钱寄给老人家。她顺便去过一趟父亲老家,准备将我祖父留下的房子卖给生产队,若生产队什么时候决定买,她就再领我回去一趟办理手续。我奇怪母亲为什么一定要领我回去,她自己不一样能办么?
“你是老于家的正根,”母亲解释说,“只有你才有继承权。”
“你不也是老于家的人么?”
“傻儿子,他们怕我得了钱改嫁。”
“什么叫改嫁?”
“打个比方说吧,有一天,尽管那是不可能的。”母亲考虑着解释的分寸,脸色泛红道。“你妈再嫁个别的男人……”
“那就是我要有后爸爸了,妈,你改嫁么?”
“别胡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爸爸一去,我的心早死了。我生是老于家人,死是老于家鬼!”
我有一种感觉,母亲不会再嫁人的,连我都遭人鄙夷,谁会娶一个走资派做老婆。我希望有一个普通工人的爸爸,起码是个有父亲的孩子,以后不再受人欺辱。这样的想法不过在我的脑海里停留片刻,我没向母亲透露想法,用手兜住自己的脖子,反复问起她山东老家什么样子?母亲又高兴起来,说:“怎么说呢,我们的老家地处海边,气候温暖,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蔬菜。盛产地瓜、花生、水果和海鱼,民风质朴。”
“地瓜一定很多了,”一提起地瓜,我馋得要流口水,打断她急促地问。“吃都吃不完吧?”
“当然,”母亲笑了,“遍地都是,这是老家的特产。”
“那你不多带,让我吃个够。”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得体谅妈。想多背,千里迢迢背不动怎么办?你呀,除了淘气就认得吃!”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吃怎么行,人怎么活,妈你一顿不吃试试?”
“那也不能光吃地瓜。好吃是好吃,可吃多了胃酸,我从小就是吃它长大的,再也不愿吃了,就和你吃够了大饼子一样!”
“妈,咱别光讨论吃的了,”我的兴趣已转向别处,继续问。“山东冬天下大雪么?”
“偶尔下,不像东北天天都是大雪封门。”母亲耐心回答着我的提问,想了一想又补充道。“那儿的雪很少,有时候还下雨。”
“不用戴狗皮帽子,穿大衣、大头鞋?”
“不用,最冷不过零下十几度。我小时候连棉衣都不穿,只穿秋衣秋裤就过冬了。”
“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领我们回老家?”我突然气哼哼大声说,转过身子背对着她,觉得我们留在东北非常委屈。“还留在这里活受罪干什么,妈你这不是缺心眼吗?”
“我和你爸爸早就想回去,”母亲被这出其不意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把手放在额头上,仿佛想把那使她痛苦的思想赶开,思忖好一阵子,才神情黯然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谁都能随便回家乡工作的。”
我搞不明白母亲的感叹,她能从那么温暖的地方调来,为什么不能调回去,这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到哪儿不都干革命工作么?母亲岔开话题,不愿意再讨论沉重的问题,给我讲了个赶集的故事。在我的老家也刮起语录风,不背语录寸步难行。一次母亲去赶集,公社造反派守在集市口,发出通告,谁要背不出一条语录就不许进集市。一个赶集的人非常机灵,用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即兴创作一首顺口溜:
下定决心去赶集,
不怕牺牲挤进去。
排除万难买东西,
争取胜利回家去。
我哈哈大笑,觉得有意思极了,马上把这个幽默的段子背下来,准备讲给同学们听。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说的这个有意思的故事,日后竟变成我反革命的罪状之一━━篡改毛主席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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