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不上他们了,扔掉石头返回空空荡荡的树林。鲜血淌下眉毛,额头打出个三角口子,鼓起个鸽子蛋大小的疙瘩。我捂着额头来到支离破碎的滚笼前,蹲下身子捡起高粱秆,想挑些没被砸坏的竹条拔下来重新扎滚笼用。但破坏十分彻底,已没有几根完整的竹条了,绝大部分都被砸得七扭八折。
我扔掉高粱秆,一脚踩上去跺个粉碎,泪水喷泉般涌出眼角。这是我一个多月的心血啊,花多大力气,费多少事,也收集不起来那么多扎滚笼的材料了。因为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捣毁我的心爱之物,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我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哭了半天,一种彻骨的寒气袭遍全身,一种从没有过的绝望笼罩了我,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向下拖去、拖去。我在向灵魂的黑暗中下沉,没有什么抓得住。社会、家庭、老师在我心灵中建起的真善美的大厦,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得到人家爱的那种天真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信仰,一瞬间都坍塌了,变成一堆瓦砾,化作一片尘埃。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我恨,恨造反派,恨红卫兵,恨他们为什么如此蛮不讲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走资派犯了错误关孩子什么事,我为什么处处受到牵连?
回家之前,我去水房子冲掉脸上的血迹,然后装作没事似地走进家门,免得吓着家里人,姐姐还是吓得够呛。“弟,又跟人家打架了?”姐姐说着,拿出碘酒为我搓揉额头上的大疙瘩。
“没。”我硬硬地吐出一个字。
“还嘴硬,额头上的疙瘩这么大,流不少血吧?”
“没事,我爬树不小心掉下来摔的。”
“你呀,就是不听咱妈的话!”
“妈没不许我打鸟玩!”
“那你的滚笼呢?”
她问到我的疼处,人又差点儿流出眼泪,我不想让姐姐难过,咬着牙撒谎笼子也摔碎了。姐姐明知我在哄她,叹了口气劝道:
“弟,你就听姐一句话,咱是狗崽子,惹不起事,还是改改犟脾气吧!”
又是狗崽子,我不愿听,大吼:
“我,我不是狗崽子,你也不是,姐姐!”
姐姐不许我打鸟了,她一天到晚看着我,不让我再往远处走。我没有滚笼拿什么打鸟?为了摆脱痛苦,也不愿去那伤心的地方。七哥再来找我去西岗子打苏雀,我用各种借口说确实有事不能跟他一起去。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在极度苦闷和失落中度过的。我竭力想恢复以往的平静,不愿意去回忆那伤心的往事,被砸碎的滚笼却一直浮现在眼前,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掉。有什么办法呢?我深陷其中,又无法自拔,唯一能做的是经常一个人站在人家的院子外,望着树上挂的滚笼里的苏雀出神。我想,我无法选择出身和家庭,选择历史,选择人生,承认我是走资派的子弟。但每个人都有权支配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愿做的事,不管你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也应该有玩的权利吧,他们凭什么干预别人的生活?
想起这一切,我就感到无法忍受的沉重,心里好不辛酸。
有时真想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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