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门前挂出新的横幅:抓革命,促生产。
霜冻一开始,严寒的天气就突然出现了,光秃秃的树木上连最后一片叶子也落没了。锅炉车间的大烟囱又吐出奇怪的白烟,直冲明净而寒冷的天空。天气开始上冻,制糖车间开机了,隆隆的机声日夜不停。那白色烟灰落在厂房上,落在办公楼顶上,落在家属区的街道上,像飘落一场大雪,把厂区每一个角落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人一走出屋门一片耀眼的银色,仿佛走进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
造反派忙于抓革命,促生产,根本就没时间解决这奇怪的现象,草草地了解一下宣布:这是石灰煅烧窑安装强制通风,提高供灰和二氧化碳能力造成的情况,当然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其他原因,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再说反动技术权威早就被革命群众打倒在地,怎么能让他们再作威作福呢,小车不倒就只管推,管它黑土地、白土地、红土地……革命造反派战友们哪,当务之急是千万不能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严防走资派转移革命斗争大方向!
制糖生产为流水作业,工人实行三班倒八小时工作制,生产期厂里的人手不够,从外面招来大批临时工。三楼单身宿舍住满从菜社招来的临时工,凛冽的空气里飘着糖稀和石灰混杂的味道。甜菜储存场上人来人往,翻斗车、马车、拖拉机穿梭般运送着甜菜,将一车车冻得硬邦邦的甜菜倒进流送沟里。纵横交错的大车道上,胶轮碾过的泥水一层盖一层,结成了沟沟壑壑高高低低的冰棱。有时孩子们跟着车屁股跑,抓住车后厢板吊一会儿,打个提溜,恣悠恣悠。我喜欢跑到流送沟看热闹,无论天气好坏,看起来总是那么有意思。那是个游泳池大小的池子,差不多二层楼房深,中间有一道八十米长的深沟。一个身穿羊皮大衣,头戴狗皮帽子,足蹬高筒雨靴的工人,把着一杆粗粗的水枪来回转动,让长龙般的水柱冲击着甜菜,用水力将大堆大堆的甜菜送进流送沟,一路翻滚着流进制糖车间里。我不明白这些甜菜一从这边进入车间后,怎么就变成砂糖了呢?
车间内有门卫,不许孩子进里面参观。
初冬的头一场小雪降临了,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厂区,白土地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夜里也泛着一片白光。下雪天,白土地人跳的忠字舞也告一段落,孩子们虽不能再去搂草,却能拿起滚笼打苏雀了。父亲去世后,按国家规定母亲每年可以休一次探亲假,回老家探望我的外祖母。母亲去山东探亲的十多天里,由姐姐替她给我们做饭,管她做得好不好吃呢,能填饱肚子就行。母亲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没想她,反倒非常轻松愉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下可没有人管我了,整日沉浸在打苏雀的欢乐之中。
这个冬天来得很急,天刚拂晓,晨风料峭,人们还在睡觉,我便和七哥拎着滚笼,踩着雪地去西岗子打鸟了。西岗子离糖厂两里远,一片不高的小山丘上长满密集的榆树、杨树、桦树和灌木丛。我们赶到铺着一层松软白雪的西岗子,树林里已经挂了不少滚笼,雪地上留下好多脚印,一直延伸到西岗子下面。一般孩子的滚笼里都有一只诱鸟,诱鸟一发现天上飞过同类,立即发出兴奋的呼唤吸引鸟群落下来。我和七哥没有诱鸟,将滚笼挂在别人的笼子附近,想借光逮住一只诱鸟。早晨干冷干冷的,大家都隐藏在距滚笼三十米的地方等待苏雀飞来。北风发出尖叫声,把树枝吹得直抖,又钻进孩子们的棉衣里面,冻得我们无不抱着膀子、缩着脖子,跺着冻麻的脚丫子来回走动取暖。
“来啦!”有个孩子喊。
大伙儿马上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不动了,眼睛期待地一闪一闪,唯恐什么动静吓跑鸟儿。天边飞过来一大群鸟儿,笼子里的诱鸟鸣叫起来,有一只还打起唱歌一样动听的嘟噜。鸟群在树林上空犹豫了,来回盘旋着呼唤它们的伙伴跟随大队人马一起去南方过冬。笼子里的诱鸟叫得更欢了,急忙告诉天上的伙伴们:“下来歇歇吧,这儿有的是好香的谷穗哇,饱餐一顿再上路也不迟嘛。”飞翔的鸟儿答应了:“是啊是啊,大雪覆盖土地,我们找不到食物,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去南方。”天上地下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在进行一场大合唱。有几只鸟儿飞过头顶消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带走我们一片失望的目光。
“真不走运,七哥。”我心凉了半截,忍不住悄声道。
“沉住气,好饭不怕晚,后后有席。”七哥安慰我说。
“要是它不上钩呢?”
“没那事,咱们的谷穗好,不怕它不上钩,听我的。”
七哥叫我沉住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拉住了我棉衣上的纽扣,自己却急得额头冒出汗珠。谷穗是七哥家农村亲戚捎来的,金灿灿的谷粒肥大饱满,比别人滚笼上的诱饵显眼多了。孩子们都明白我们的优势,不时向谷穗投去羡慕的目光,这倒是我们的把握所在。
“不行咱再换棵树,”又等了一会儿,我建议。“把笼子挂在灌木丛那边去。”
“嘘……别动,它下来了。”
一只鸟儿俯冲下来,落在一个挂在树枝的滚笼上,其它鸟儿紧跟着落在周围的笼子上。孩子们都瞪大眼睛,望着落下的鸟群,大气都不敢喘。我压制着心跳祈祷,血几乎都凝固了:“吃食吧,快吃食吧!”大概祈祷起了作用,有几只鸟儿落在我的滚笼上,歪着脸瞧着左“翻”上的谷穗,蹦来跳去不肯啄食。有诱鸟的滚笼已经逮住五六只苏雀,大家顿觉轻松愉快起来。我和七哥远不及他们,仍没开张,我祈求好运快快落到头上,可是仍旧没有鸟儿落网,开始变得气馁。
终于有一只鸟儿架不住食物的诱惑,率先探头去啄左“翻”上的谷穗,它啄来啄去,过了很长时间却没有翻下陷阱里。原来我做的“翻”不灵敏,关键时刻掉了链子,急得我直骂自己笨蛋。要是一个人把什么都考虑周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该死,我怎么就没按鸟儿的重量试试“翻”呢!不过不碍事,那几只鸟儿够贪心的,吃尽左“翻”上的谷穗又跳到右“翻”旁,这回它们可没迟疑,全都争先恐后啄食起谷穗。我为自己的成就感到一阵狂喜,整个人处于持续的兴奋状态,好运说来就来,叫人喜出望外。啊哈,两只鸟儿冷不防落进“翻”里,又跌下第二道陷阱的十字滚下。其余的鸟儿都惊得飞起来,留下两个同伴无可奈何地鸣叫。
我和七哥都有了诱鸟,他的那只是红肚囊,我的这只会打“嘟噜”。
我们利用诱鸟大显身手,再接再厉,每天都能逮住两三只苏雀。我的成就引起小伙伴们高度重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彬子、铁南甚至春节都来管我要苏雀,成为养鸟、玩鸟的小鸟迷,和我一起分享玩鸟的欢乐了。我好不得意,心里特别痛快,过去那种欢乐和无忧无虑又回到我的身上,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彬子还专门编段顺口溜赞美我的滚笼:
远看是个楼,
近看有朋友。
想去瞧朋友,
掉在楼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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