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难与你形容这是怎样的一座宫殿。

　　你从函谷关来，会看到高耸如云的群山间，流泻着一望无际的平原，这里水草丰茂，百姓富足。再往西走，你会看见阡陌相连的一块块金色田野，初秋的小麦在朝阳中闪耀着金黄色泽。在关中，这些都是很平常的景象了。现在，我们看看大平原上最繁华的地方，那是一座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池，城墙坚固若大梁，车水马龙如临淄，民风质朴如邯郸，这里是咸阳城，自秦孝公起，便是秦国的都城。你若看过这样一座群山中的城市，便会觉得六国实难与秦抗衡；你若再往前走一点，那里伫立着华夏九州最华丽、最庄严、最令人窒息的宫殿，任何人见到秦王宫的石阶，都会产生一种下跪的冲动，因为那是天神的造物，凡间工匠拙劣的双手不可能建造出这样的神宫。

　　我见到关中时，相信秦国是天下最富庶的国家；我见到咸阳时，认为秦王是九州最尊贵的王；我看见秦王宫后，觉得始皇帝也许是神灵。

　　然而他的形象与神相去甚远。我曾看过一些画像，雄姿英发的齐威王、矫健如豹的赵武灵王、体态雍容的魏惠王，他们才是王者应有的姿态。但是秦王呢？他终日用黑色巨袍遮掩身形，用流珠冠冕盖住面容，他用服饰竭力营造神秘感，不过是为了隐藏自己卑琐的容貌。

　　我曾立于秦王十步之内，在面见祖龙之前，我全身赤裸，穿上太监们准备的乐人秦衣，甚至连发丝间都细细搜寻了一遍，以防其中藏匿着银针。我踱步走进秦王宫，看见满朝文武立于大殿两侧，皆身着黑衣，神情肃穆。秦宫不甚华贵，少用金箔白玉装饰，却显得无比威严，大殿中央是青铜所铸的华夏地图，全都染成了代表帝国的黑色，殿内装饰用的是黑玉，堂皇的宫殿内部，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我感到两股战栗，不敢向前走，于是那太监——后来的中车府令赵高，推了我一把。百步之内，依稀可见秦王的黑色巨袍上缠着金龙。

　　“你是七国最好的乐师。”十步之内，我听见上方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嘶哑似豺狼，仿佛生吞了炭火。

　　“陛下。”我仍不敢抬头，“小人身份微贱，不足以奉陛下。”

　　“抬头。”赵高在一旁提醒。

　　这句话像根绞索一样吊起了我的头颅，珠帘卷起后，我看到了一张让我终生难忘的脸。秦王五官俱全，但我感觉这根本不是人，是虎狼修成了人形。整个天下，是一只狼在统治。

　　“陛下丰神俊朗，威仪远胜六国国君。”我匍匐道。

　　听到六国，秦王猛的抖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他一生中最深的梦魇。

　　“你和他的话一模一样。”秦王说，“之后他便要杀寡人。”

　　“高渐离。”一个阴恻恻的尖细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抬头看看，仔细看。”

　　这时我才发现，在秦王身边的阴影中，一具白骨立在那里，身形依然保留着向前刺剑的动作。

　　“和他打个招呼吧。”豺狼说，“你的故友，荆轲。”

　　我顿时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裤裆。

　　“荆……荆轲。”我颤声道。

　　“哈哈哈哈哈。”大殿里响起嬴政的笑声，赵高盯着我的下身，露出一副嫌恶至极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殿下传来更响亮的笑声，是谁这么不要命？我回头看，这张脸又脏又黑，布满脓疮，但却莫名的熟悉。

　　秦宫怎么会有这样的小丑？

　　“刺秦！刺秦！”那疯子笑个不停，“陛下，这就是燕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六国的孬种！”

　　秦王摇摇头，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他也是你的老朋友了。”嬴政说。

　　他命武士把疯子拖到宫池中央，洗去他脸上的脏污。

　　我像疯子一样爬到他身前，端起那颗丑陋的头颅。

　　“不可能……”我不能相信，“这不可能……”

　　我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秦舞阳，你没死吗？

　　“留在秦宫，做个乐师吧。”晕厥前的最后一刻，我听见嬴政下了命令。

　　“熏瞎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