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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75)

时间:2021/2/5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392128
  三

  吃过晚饭,外面又有家属革委会的老娘们儿喊:

  “晚汇报喽!晚汇报喽!”

  这回是家家户户全体出动,每一趟房的职工干部家属,男女老少,全部集中在各自的房山头。一个靠墙摆着的凳子上放着一幅毛主席像,大家列队面对小小的画像,手举红宝书,重复早晨那一套宗教仪式,汇报一天的工作生活。母亲挨在我身旁,打心眼里虔诚地向毛主席认罪,汇报她一天打扫多少女厕所,消灭多少苍蝇。轮到我汇报,母亲的目光中透着惊骇和乞求,推了我一把示意注意场合,千万不要授人以柄。我有逆反心理,明知斜眼全家人都在身旁,照样希望毛主席解救我们。斜眼果然向厂里汇报孙志刚教唆孩子鸣冤叫屈,妄图翻于渭生的案,母亲都用回家一定严加管教的办法搪塞他们。而我一向把她的管教当耳旁风,认为人总是自寻烦恼,何必为这些小事认真。我也不会欺骗自己的内心,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晚汇报过后,俱乐部的大喇叭发出通知,全家属区的人都上操场集合,学习红卫兵带回来的第三个经验:唱语录歌,跳忠字舞。

  太阳刚刚往下落,街上的阴影变成深色。我们一家人跟着大家来到俱乐部旁,偌大的操场上聚集着大院全部的住户,至少八九百人。很少有人敢躲在家里不出来参加活动,因为“跳好跳不好是水平问题,跳不跳是对伟大领袖的感情问题”。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站在水泥检阅台上,指挥大家按体操队形散开。列好的队形一下子乱了套,犹如一盘散沙四下流淌,乱成了一锅粥。女教师应该事先想到,职工和学生受过训练,能按指令行事,老人和学龄前的孩子就没那么听指挥了。老头老太太不知所措跟着瞎走,小孩子们在人群里乱钻乱跑。“注意,请同志们注意,这是一次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行动,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步调一致才能取得胜利!”女教师高昂的声调具有无可争辩的说服力。大人扯住自己的孩子,家属领着老人,总算排好了体操队形。女教师接着提出,她领舞,下面人跳。大喇叭放出《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最大的恩人是毛主席,最亲的亲人是毛主席,全体人员跟着旋律唱起来,跳起来。

  我看过姐姐的文艺队跳舞,一面扭腰,一面抬腿,脚步前后左右迈动,手臂上下左右挥舞,还能生硬模仿几下滥竽充数。唱到“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手指放到腮帮仰望远方,那一定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北京,然后双手抱个大西瓜一样捧在胸前,表示心中有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还好对付,先将手掌放在胸口上微微翕动嘴唇,接着一只脚尖点地跳起来,不断后踢另一条腿,大张嘴巴无声地吼叫表示热情奔放。等唱到结尾的高潮就不好学也不好跳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祝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台上领舞的女教师教起高难度的舞蹈语言,只见她高举起红宝书,自上而下,一顿一顿,同时抬起右手和左脚画个圈,又斜着身子换作左脚和右手画圈。像轮番跳着够葡萄架上的葡萄,那葡萄没成熟不好摘,或者怨摘葡萄的人个子太矮,只得能跳多高就多高,够到一串是一串。最后的舞姿更要命,一连几次表现红卫兵见到毛主席的激动,双手高举着红宝书连蹦带跳欢呼雀跃,难度太大。我实在够不着那串葡萄,索性就说那葡萄是酸的,耍赖看其他人怎么跳着够的。

  操场上群魔乱舞,简直像旷世奇观。

  姐姐反应快,举手投足得心应手,她每天上街演出的节目比跳忠字舞复杂得多,难不倒她。平心而论,姐姐的舞姿比领舞的女教师出色,有如行云流水,婀娜多姿。想必妹妹因为有个同台表演的机会很高兴,这是她最出风头的时候,煞有介事模仿着姐姐跳得十分认真。我的母亲年轻时跳过舞,演过八路军组织的“到抗日前线去,到敌人后方去”等老掉牙的节目。现在跟不上新形势,一招一式怎么都像扭大秧歌。她不敢停下来看热闹,努力跟女儿学习舞蹈动作,生怕人家说她不老实。可是她“够葡萄”时使错劲,手和脚一齐跳顺了拐,姿势非常滑稽,跳起右腿时右手伸出去,换作左腿时左手又扬起来,叫人忍俊不禁。

  我扮了个鬼脸,笑着说:

  “妈,顺拐啦!”

  “嘘……”母亲不折不扣执行着要求,直丢眼色不许我笑。“跳,随大流。”

  姐姐看不过,笑着提醒母亲:

  “妈,你看你自己呀!”

  “怎么啦,笑什么?”母亲小声说,“这是严肃的政治场合,跳,跳。”

  妹妹笑着大声说:

  “妈,你跳错了,错了!”

  “哦,是不对,”母亲总算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跳顺拐了。“妈跟不上形势,落伍了。”也憋不住无声地笑了。

  我转向其他人,抱着肚子弯下腰,险些乐破肚子。

  整个操场上,放电影慢镜头似的,八九百人姿势各异,形态万千。牛鬼蛇神夹杂在家人堆里跳得最为诚惶诚恐,人高马大的冯叔叔正在修理葡萄架,忙上忙下手脚不停,唯恐哪根竿子不小心落下来砸着周围人的脑袋。造反派头头斜眼跳得最为机警神气,他的眼睛各望一边监视着有没有人偷吃葡萄,还不断够下一串葡萄放进嘴里尝着,可是却酸得摇头晃脑。一般人跳得就更蹊跷了,和我这么大的男孩儿“够葡萄”时,像闭着眼睛转圈;年轻的小伙子“够葡萄”时,像打篮球抢篮板;中年的男人“够葡萄”时,像举拳高呼口号;老年的男人“够葡萄”时,像单腿鹤立打太极拳。老娘们儿“够葡萄”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犯了神经病。最难为的是那些小脚老太太,转来摇去地“够葡萄”时,像满地捡豆子。有一个老太太极其认真,真想按照要求够那串青葡萄。没想到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人没等跳起来就双膝一软摔倒在地,吓得儿孙们“妈呀,奶呀”地慌忙扶起她,捶腰,捏胳膊……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问题!”台上的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不满意了,要求大家再重来一遍。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连孩子都懂得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闺女,求求你饶了吧,”我后院的邻居吕大姨忍无可忍,用手捶着腰大声打破寂静。“俺这个老腰都闪了,你给花钱治么?”

  孩子们哄笑起来,谁也没听清那女教师说什么,体操队形就自动解散了。唯有牛鬼蛇神们还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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