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厂学校第二批串联的红卫兵三三两两返回来了,大院内再次掀起革命的狂澜。
据说他们回来的原因是中央发现全国的经济危在旦夕,各基层单位再也无法应付白乘车、白吃、白住、白玩的压力。向大串联的红卫兵发出呼吁:“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高年级的同学发牢骚:“按照原计划,我们才逛一半地方,还没玩够呢!”觉得大亏特亏,后悔没和第一批出去的人那样抓紧时机捡个大便宜。我暗暗高兴:“活该倒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这样的孩子连出去都不可能,跟谁发牢骚!”事实证明我高兴错了,最好他们永远串联,永远在外面游山逛水,起码我们少受些折磨。
第二批串联回来的红卫兵比第一批神气,男女生头顶的“军帽”上多了颗自制的红五星,胸前戴的毛主席像章也明显增大,明显精美,不像头一批纪念章那样形状单一,基本上都是圆形的,又不那么“土气”。第二批纪念章花样繁多,材质优良,制作考究,长的方的扁的三角的什么形状都有,不单有铝的,还有陶瓷的,小的似纽扣,大的如茶盘。更令我羡慕的是,有的同学每去一个地方都带回一枚纪念章。有韶山纪念,上海“一大”纪念,“南昌起义”纪念,“遵义会议”纪念,“万里长征”纪念,天安门纪念。我特别喜欢那枚“南湖红船”陶瓷纪念章,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艘红船在乘风破浪前进,毛主席掐腰站在船头,领导中国历史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枚纪念章白里透明,夜晚还闪闪发光,真是神奇极啦!
让我有幸欣赏纪念章的朋久,指着毛主席像考我:“他是什么人?”
“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
我不假思索道,报纸广播里除这个没有别的(我说的也并非是自己的信念,而是从外面加诸于我的思想),还能答不上来么。
“不对。”
“我忘了,还有伟大的统帅。”
“还有呢?”他不耐烦了。
“无产阶级革命家,红卫兵总司令。”
“笨蛋。”
“我,我……”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再想出什么。
“你什么你,说你是个狗崽子,真是狗崽子,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啊!”
我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惊非同小可,瞅朋久半天。于是他走了,不想再说下去。按照常理世界之大,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生活中也常有事与愿违的情况。我还是惊讶不已,苦恼不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我不敢轻易和别的孩子玩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孩子们总是以挑衅的目光盯着我,动不动就提醒我的身份,压制我所追求的自由,否定我要求成长的正常愿望,对我的自尊是莫大打击。我必须具备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性格,才能战胜被抛弃、被孤立、被冷漠、被歧视的生活,否则早该垮掉了。
“你呀,于瘦子,”有些人眼睛瞧着天上,半开玩笑说。“是红皮萝卜,外红里白,糠的!”
“你恰恰说错了,”我玩起幽默,装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我呀,是白皮萝卜,皮白心红,脆的。”
微笑的脸沉下来,对方恼了:
“一边去吧,你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狗崽子!”
依我过去的性子,准会面红耳赤争论一番,现在却唯有保持沉默。我要反驳:“你才是狗崽子呢!”立即会遭到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我不止一次尝到这方面的不愉快。朋久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生怕他揭发我连毛主席是大救星都不知道,终日惶惶然。他事后又笑嘻嘻地不计前嫌了,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我还是觉得自己真笨,天天唱《东方红》,怎么把这句最重要的话忘了?“他为我们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也虔诚地相信这一点,觉得毛主席真和《东方红》唱得那样是星辰。从没有想到过他也拉屎、撒尿、吃东西、擤鼻涕;更没有想到他也娶妻生子,和朋友吵架,有一天会永远离我们而去,也是要死的普通人(在当时那种形势下,这是一种掉脑袋的想法,会招来杀身之祸)。要不,他的像章怎么会夜里熠熠生辉呢?转过来一想又觉困惑。“他为我们谋幸福”,“我们”是谁?有我和母亲么?她失去丈夫,活得艰难,我处处受牵连和歧视,连红卫兵都入不了。既然是大救星就快快解救我的母亲,别让她再戴高帽挨批斗了!我痛苦地思索着,竭力说服自己事情不是这样,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事实终归是事实,我的内心感受绝对骗不了自己,大救星非但不解救我们,还让我们日夜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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